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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许你一世长安(1/1)

重生之有子无谋 !月上中天。

清辉不减,尽管那清辉是血色的光泽,月光倾洒,整个天地都是呈现在这血色之中,一切的一切,都因这血色而变得诡谲起来,是传说里狼人最易发狂的一个月夜。

可事实证明,今夜这血月之夜,所有的狼人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要发狂的征兆。

传说,也只是传说罢了。

祭月坛上阿姆静静肃立,不动不语;祭月坛下少年握着少女的手,缓缓远走。

走到尽头,一扇门,隔绝所有月光,也隔绝所有生死。

隔绝所有洪荒亘古,亦隔绝所有天地传说。

现实与真相,虚幻与梦境,镜花与水月,都是莫须有的,当不得真。

可倘若,有人当真了呢?

后果自负耳。

似乎能听到那一扇门关闭的声音,祭月坛上的阿姆,握着权杖的手指微微一抖,便是再度握紧了,指关节都是青白。她深吸一口气,呼吸颤抖,手指握紧了这柄权杖,生怕稍微一松,权杖就会再度掉下地去,砸碎那倒映了血色月光的水泽。

而后有靴底踏过雨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连带着响起的,是一道平静之语。

“雷霆之夜,天降神罚;神像毁矣,狼岛亡矣。”

来人缓缓念出三百年前流传在岛上的那句预言,转而再念,却是念了外界一直流传的一句预言:“雷云遮天,东月将毁,九州始乱。”

脚步声停在阿姆的身后,来人看着阿姆湿沉而冰冷的背影,声音还是平静如初,似是不带丝毫情绪,凉如月,冷如霜,是从未以此番姿态,表现在人前的另一面:“阿姆,你知道这两句预言的相同之处,是在哪里吗?”

阿姆不说话。

但此刻,思绪却是前所未有地活跃开来,所有明白的、不明白的,此刻皆是在这两句预言里,得到了答案。

阿姆想起雷雨开始之前,这个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同自己说了一句话。

他说:可知狼岛亡矣,凤鸣当何如?

狼岛脱胎于凤鸣城,月狼大人是凤鸣城九方家族里的人。

而她阿姆,以及天村里的所有人类,皆是月狼大人的后代,若是往远处说去,他们这些人类,不定还与九方长渊有着这般那般的血缘关系。

但除此之外,还有……

“当年月狼大人逃出凤鸣城,离九方,过草原,越九州,渡东洋,来至荒岛,建起狼之一岛,后诞子建村,方有如今四村雏形。初始不过两村,人村与狼村,人村为月狼大人后代,狼村为月狼大人坐骑后代,前者说是人类,后者则说是坐骑与人类交合所产下的狼人,但实则,人村是月狼大人后代不假,狼村里的狼人,却也是月狼大人的后代,而非坐骑真正后代。”

语出惊人。

可这说的全是事实。

从阿姆身后绕过,九方长渊来到阿姆的身边,微微抬首,看向那风歇云散后,方才重新出现的血色月轮,神色风轻云淡,语气也是风轻云淡,仿佛今夜所发生的事,全然与他无关。

不过也的确是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既为看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所看到的,比起阿姆所看到的,要清晰许多;他所知道的,比起阿姆所知道的,也是要多出许多。

所以此刻他来,为的不仅仅是提醒阿姆今后狼岛的结局,更是在提醒阿姆,她该带领狼岛走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狼岛预言里说“神像毁矣,狼岛亡矣”,大周预言里也说“东月将毁”,两个预言,都明确表示,狼岛是要毁的。

可怎么毁,如何毁,毁了之后又当如何,这就是九方长渊来此的目的了。

不过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机,他如今要说的,是月城和陆长安的事。

只有先将这件事给说清了,握住狼岛最要紧的把柄,狼岛下场如何,才能是他说了算。

他能来狼岛,为的可并不只是那么一封简单的邀请信函。

“两个村落,一则人类,二则狼人。人村是人形,狼村有人形狼形战斗形三种形态。村落建成后百年里,狼村里的狼人,全以狼形现世,不得化成人形,违者暗中处死,不留血脉。百年后,另有地村,部分狼人移居。再十年后,又有天村,部分人类移居,方成如今四村之态。”

说完狼岛四村的发展史,九方长渊话头一转,就又转回最开始的人村狼村,根本全是月狼大人的后代,而非坐骑后代那一点上。

“月狼大人有两个人格。一人格悲天悯人,以慈悲为怀,此乃正面。一人格威武严肃,冷峻非常,此乃反面。正面反面,这是人之常情,是人都有正反面,月狼大人有正反面,实属正常。”

但不正常的,却是月狼大人的这两个人格,是完全分裂开来的。

完全分裂,以致于明明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人格而已,分裂到了极点,竟完全是变成了两个毫无相干的人来。

就好像九方长渊自己一样,他也有两个人格,一则慕玖越,二则九方长渊。慕玖越冰雪琉璃,冷贵无暇,更甚是寡言少语,对人极淡漠;九方长渊则却是容易相处,性情开朗,偶也略使心计,手段算得上凶残狠辣。

慕玖越是大周九皇子越王,九方长渊则是凤鸣九方少主,这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完全就是天差地别,毫无任何关联。可偏生这样的两个人,竟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就算他有朝一日告诉楚云裳,说他其实就是慕玖越,怕楚云裳会直接一巴掌糊过去,说他脑残病又犯了该吃药了。

如此人格分裂,月狼大人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于,月狼大人的人格分裂,分裂到了最后,连诞生下来的后代,都完全是两个极端。

拥有两个不同人格的人,与一头狼相结合——

是了。

月狼大人的妻子,现如今天村人村的另一个祖先,其实根本就是月狼大人的坐骑!

神像里的那一头被月狼大人骑乘着的狼!

正因如此,地村狼村里的狼人们,才是那头狼坐骑的后代,才是刚刚,九方长渊所说,最初狼村里的狼人,是月狼大人的后代,而非坐骑真正的后代。

这个非坐骑真正后代,为的是狼岛和外界一样,一般说起某某某的后代,都会是拿男方来说,而非是拿女方来说,不过因为月狼大人已经是为人类的后代,为掩盖月狼大人人格分裂,方说狼人的祖先,是为狼坐骑,而非月狼大人。

这就导致后来狼岛矛盾严重,岛上人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狼人与人类不能结合,一方面又要严格遵守狼人与人类不能结合的规定。

理智上恪守规矩,感情上却是无法理解,这是矛盾最根本的点,但掌握了这点的天村人,是万万不会将这点给泄露出来的。

矛盾一旦出现,而后累积累积再累积,累积到了极限,一朝爆发开来,那是谁人都不得不为之侧目的。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人格分裂的月狼大人,与狼坐骑所生下来的后代,一个是正正经经的人类,一个是能变成人变成狼的奇异狼人。

往后狼坐骑再孕育产子,也都是和第一次一样,一半是人类,一半是狼人,这就是月狼大人人格分裂得太过极端,所造成的后果。

人类与狼人都是月狼大人的后代,尽管他们体型特征并不相同,但不管怎么说,那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都是属于月狼大人的,他们都是亲的兄弟姊妹。

既是亲生的兄弟姊妹,人类与狼人,何以会摒弃这样一个血缘关系来进行*?

不定结合之后,生出来的,又是什么怪物。

狼人这个族群,本就已经是人类与野兽交合方产生的怪物,月狼大人何以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正常的人类后代,再与狼人有所牵连?

所以,一直以来,狼岛之上,才有着人类与狼人,绝不可私交,绝不可通婚,绝不可结合,绝不可孕育,绝不可诞下血脉之说。

只因人类与狼人,这两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族群,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个人的血脉。

且因这三百年来,人类一直只与人类结合繁衍,狼人也只与狼人结合繁衍,嘴上说着是两个族群各自繁衍生息,但实际上,族群繁衍自给自足,狼岛又从来都是封闭的,不对外开放,近亲之上再有近亲,血脉从未混合过岛外之人,两个族群里从月狼大人身上继承的血脉,还是纯净如昔,才有当年月城出生,竟是直接返祖了。

血脉若不纯净,返祖的可能性,那真真是少之又少。

而月城都已经返祖了,拥有着那狼坐骑的银色毛发,那么陆长安呢?

陆长安可是个奇特的人。

且不说她如何的偏执狂如何的神经质,只说她自身特质。

她普普通通一个人类,竟有着能让诸多动物都情不自禁与她亲近的特殊能力,这往深了看,这可不就是继承了月狼大人那能够驭兽的异能?

要驾驭野兽,不与兽类亲近,不让野兽靠近,何以能够轻松驾驭?

那么,从这点上看,陆长安,也是返祖了,不过她返的是月狼大人的,而非狼坐骑的,但这也能证明,陆长安体内的血脉,同样纯净。

于是血脉纯净的她,和血脉纯净的月城相结合。

那后果,当如何?

月狼大人三百年前生下两个不同族群的后代,自忖与狼坐骑结合,这已是颠覆人伦道德,自不忍看自己后代陷入与自己同样的僵局,更何况自己的后代,族群虽不同,可那血脉却是相同的,倘若结合,那是要比起月狼大人本身,还要更加颠覆人伦道德,是为真正*。

而今三百年后,血脉纯净的陆长安,血脉纯净的月城,可不就相当于当初的月狼大人和狼坐骑,且比起后两个,血缘还要更加的亲密,完全就是兄妹两个。

既是亲兄妹,竟要结合,这岂不是颠覆人伦道德,才会有神罚降临?

神罚降临,狼岛上最大的秘密曝光,累积了三百年的矛盾由此爆发,狼岛不毁,还有何岛会毁?

狼岛闭关锁岛三百年,早有人想要出岛去往外界生活。而今九方长渊捅破这秘密上头罩着的窗户纸,花雉先前又在那个叫做天策的小狼人身上种下有朝一日必须出岛的种子,狼岛若毁,毁后当何如?

“两个人格,造就两个种族,两个村落。如今狼岛上下分极严重,矛盾众多,阿姆,你觉得,狼岛即便今日不毁,他日的狼岛,是否也会走向灭亡?”

狼岛狼岛,狼人居住的岛屿。

那无数个传说故事里所提及的狼人,可全都生活在狼岛之上,除了狼岛,其余地区的狼人,皆是不成群不成村,不成气候。

若狼岛当真毁灭,那么狼人这个族群,当真也不会走向灭亡的道路吗?

九方长渊说完了,如玉指尖轻轻弹了弹衣袖,弹去不知何时落到身上的一点雪白玉沫,他神色语气还是那般的云淡风轻:“阿姆,我言尽于此,若你想通了,便让一个叫天策的孩子来找我。若想不通,那便罢了,当我今夜没来过。”

他看了看那当空的血月,再看了看那已经没了神像的空荡荡的四根墨玉柱子,须臾竟是轻轻一笑,笑声有些悠远。

“阿姆,你可想知道,现在的陆长安和月城,他们两个,是在干什么?”

——

房门紧闭,一灯如豆。

床榻上的血液已然干涸,那干透了的血迹在雪白的床单上看起来颜色有些深重。少年随意披在身上的大氅已经重新脱掉,那裸露在空气里的身体,鲜血淋漓,看得人眼疼。

可陆长安没有眼疼。

相反的,她看着他的身体,满心满眼皆是痴迷之色,那漆黑的眸里垂涎无比,便连她的嘴巴,都是在不停地伸舌舔着唇瓣,垂涎不已。

他是她的了。

她兴奋得身体都在颤抖,心脏也是跳得飞快。

他是她的了他是她的了他是她的了,任何的人,都不要想染指他,他只是属于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过了今夜,他将永远地生活在她的身体里,用她的眼睛来继续看这个世界,用她的双手来继续做喜欢做的事,用她的双脚来丈量足下土地。

这多好呀。

她的夙愿,终于要在今日,真正的实现了。

浑身鲜血的少年静静躺在床榻上,银色与血色交织斑驳的长发枕在身下,凌乱却极美。那银华璀璨的眸里,那一弯弦月,已然是消湮到几近于无,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缓缓闭上眼,体温冰冷,呼吸也是虚无。

“开始吧。”

——

九方长渊问出这一句话来,终于让得阿姆有所动作。

便见血色月辉笼罩了整个祭月坛,这血色诡谲间,阿姆慢慢转头,看向身畔的九方长渊。

那双初见时深邃而沧桑的眼,如今更加沧桑,也更加衰老。阿姆的眼睛已然变得有些浑浊,她看着九方长渊,声音是之前对月城说话时候一样的嘶哑。

“月城已经死了。”阿姆沙哑着说道,浑浊的双眼里,竟是慢慢流下两滴泪来,让得这位老人,看起来更加的衰老,“他死了,心头血也给了长安,长安也要死了。”

九方长渊眉梢一挑:“哦?长安,也要死了?”

眼泪顺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脸上的皱纹流淌,阿姆此时完全就是风中残烛,衰老得不像话。

她直直地看着九方长渊:“是啊,死了,都要死了。”

——

还是那一个人,还是那一只手,还是那一柄刀。

手持刀,轻轻一划,皮肤破裂开来,尚还算是温热的血从伤口里流出,少女凑近过去,嘴唇贴上那伤口,尽情地饮着此间美味。

血的味道太美味,犹如久旱逢甘霖,是能让全身上下的血肉骨骼,都为之兴奋喜悦的霉味。

尤其是这血,还是从自己最喜欢的少年身体里流出来的。

咕噜。

咕噜。

吞咽鲜血的声音也太过美妙,她听在耳中,不停的吮吸着,不停的吞咽着,半分都不舍得浪费。

良久,碎裂的咽喉里再没有什么血液流出,她似乎饮尽了他体内鲜血,满足的抬头,舌尖一扫,将唇畔血珠全部扫进口中。

她看着银眸紧闭的少年,满足而幸福的笑。

“月城。”她左手覆上他*的胸膛,右手刀刃抵上他心脏所在的位置,身体里再没了什么鲜血,他肤色苍白到诡异,“我开始了。”

——

“心头血,那是什么?”

九方长渊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语。

便是将一切有关凤鸣城有关狼人的已知讯息给在脑海中搜罗了个遍,他也是没有找到关于这三个字的任何相关消息。

于是他直接便问出口,而阿姆也没有想要隐瞒他的意思,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只是说话的口吻,却是越发的苍老而沙哑。

“心头血,是……”

血月当空,老人缓缓将心头血解释给岛外来的客人听,整个祭月坛静谧无比,却是老人的话,甫一出口,便被寒冷的夜风给吹散了,像是这些话,从未说出口一样。

若不存在,便不当它存在。

若存在过,便也不当它存在过。

冷风过境,不外如是。

——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响起,她双眸黑得深沉,也亮得吓人。

她跪坐在少年腿上,微微俯身,左手按着他的胸膛,持刀的右手则是以他心脏为起点,速度不慢地朝着四周围移动开来。

不过刀刃来到他下颚处的时候,她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垂头看着他沉睡般的脸容,正在考虑自己是否要留下他的头颅,在她死前为他建立起一座坟墓,便见那长睫微颤,他竟睁开眼来,还是没有死透。

她看见了,微微一笑:“月城,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

原来心头血竟是这般。

难怪阿姆会说,月城死后,陆长安也是要死。

且陆长安死的也快,左右不过明夜此时,那名为一世长安的少女,便要随同被她亲手杀死的月城一起,共赴黄泉,去面见月狼大人。

“月城和长安一死,秘密就再也瞒不住了。”阿姆此时变得很冷静,竟是开始同九方长渊分析起了此事过后,岛上族人们的反应会是如何,“秘密一旦被揭露出来,天村还好,波及小,但人村和狼村……”

九方长渊补充道:“还有地村。”

阿姆缓缓一叹:“是啊,除了天村外,其余三个村落将会如何,我真是……”

不敢想。

也不会去想。

阿姆闭上眼。

泪痕已干,冷风吹过脸颊,刀割一样疼。

刺骨。

——

身体即将被分割开来,月城却是睁开眼,眼中银色未褪,但那一弯弦月,已是到了最后关头,忽明忽暗,真真要消失了的样子。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失了血色的唇微微蠕动,他近乎于无声地说出什么字来。

她听不见,便是附耳凑近过去,想要听清楚他是在说什么。

距离缩短,她果然听清他是在说什么。

他说……

——

“看来,阿姆是已经想通了。”

九方长渊微微一笑,笑容胜券在握:“阿姆如何处理狼岛混乱,我不插手。待得阿姆处理完毕,派人出岛,就让那个天策去吧。”

天策是地村的狼人,即便阿姆以前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想来此夜过后,阿姆定是要将这个少年狼人给视为重中之重。

阿姆听着,不说话,只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九方长渊。”

——

呈现着冰白之色的嘴唇轻轻蠕动,陆长安清楚的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长安,若有来世,我再许你一世长安,可好?”

她听着,忍不住再笑了,轻轻点头。

好。

我等着。

若有来世,再等君许我一世长安。

——

得知了此人真正的名字后,阿姆再问:“你在九方家族里,地位如何?”

说起这个,九方长渊一笑,笑容淡淡,却是高高在上。

“凤凰降生五胎,中有鹓鶵。鹓鶵之外,有朱雀,青鸾,鸑鷟,白鹄。五作其四,四又化一,一安其家,家有家主,家主诞下麟儿,尊嫡为长,血脉为长,方有少主。”他淡淡道,“我是现任九方少主。”

阿姆沉默半晌。

末了,却是轻呵一声:“是么。难怪。”

难怪。

难怪什么?

阿姆没有说,九方长渊也不问。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九方长渊抬眸一看,头顶那一轮血色圆月,已经在慢慢向西偏移而去,眼看再过不了多久,便是会真正西沉,这个混乱的夜,也要过去了。

“月沉西海,日出东山。阿姆,做好准备吧。”

九方长随口说了句,轻轻拂袖,转身便离开祭月坛。

风过,吹开那玄色如墨,银色如月。

这有着血月的夜,想来这一辈子,也只能见到这一次了罢。

他想着,举步离开。

——

他无声地说完了,终于没了最后一丝力气,长睫微瞌,他闭上眼,本就是没有呼吸的,此时也依然不会有呼吸。

他死去,神色却是太过平淡,太过静谧,仿佛在此之前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他却好像都没有体会到一样,那神态宁静安谧,是没有感受到痛苦的模样。

连眉头都不皱。

若是以前,她吞食他的肉,饮尽他的血,他是会皱眉,也是会感到疼痛的。

可如今,他不皱眉,他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

因为他的身体,早在她一刀刺进他后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之后同她说话,能够走动的,全然是靠着他体内血脉来支撑。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啊。

陆长安看着终于真正死去的少年,唇角柔软,笑容亦是柔软。

她微微低下头,覆上他的唇,轻轻一吻,便退离开来,停顿了许久的手继续动作,却是沿着颈项顶端割下了他的头颅,并未让他的五官遭受任何分割。

于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耳那发,看起来还是那般的让人惊艳,没有丝毫的损伤。

弦月消湮。

那曾经倾了城的月光,亦是消湮。

嗤。

她手中刀刃不停,开始一场华美而黑暗的盛宴。

终于,她松开刀,下床去,赤足踩上不知什么时候流到地上的血污,往前走了不过几步,便是来到一口正烧着水的大锅面前。

白气滚滚。

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一眨眼,便是不见了。

——

九方长渊不过刚走了两步,就听阿姆道:“等我一下。”

在雨里站了太久,在风里吹了太久,阿姆转身的速度很慢,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似生锈了般,她抬脚,却是更加缓慢。

九方长渊看着,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阿姆摇摇头,在他的扶持下,朝前走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眼里突然又掉了泪。

她颤巍巍地将手中那血月权杖给举到眼前,费力地睁大眼,似乎是想要看清那血色弦月宝石的变化。

血月宝石在月光的照耀下,赤红的色泽越发浓郁。她费力地看着,眼中的泪,流得更多。

九方长渊沉默地看着,虽不明白此时这血月宝石陡然血光大作,是代表了什么,但他隐约明白,应该是月城出事了。

果然,终于看清血月宝石的变化,刚刚才转身走路的阿姆,此时竟是支撑不住,双膝一颤,“砰”的一声便是跪在地上,然后埋头恸哭。

“月城,月城……”

她竟然,连完整的身体都不肯留给你!

——

床榻上除了白骨之外的东西,全被放了进去,看不再冒白气,是开始烹煮了,陆长安心情很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歌。

不过哼的都是简单调子,没名也没词儿,就是心情好了,随便哼哼。

她一边哼歌,一边开始往锅里放各种调味品,动作有条不紊,调味品的顺序也是不肯出任何的差错。

糖,醋,盐,黄酒,辣椒,花椒……

待到放完了,她盖上锅盖,手里抓着勺子,她坐在那里开始等。

时不时的,看一眼榻上血红和银华的交织,心情就更好了。

——

见阿姆突然就哭了,九方长渊没说话,只站在那里,静等阿姆哭完。

阿姆哭完了,借着他扶着她的手臂,慢慢站了起来,抬手拭泪,她抬眼看向陆长安所住的房屋。

“走吧。”她语气平静,似乎刚刚恸哭的人并不是她一样,“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去看吧。”

——

香。

很香。

香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心跳也是越发激烈,欢喜到不能自已。

锅盖揭开,肉香扑鼻,她舔了舔嘴唇,摆好碗筷,开始享用她的夜宵。

她的夜宵。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夜宵。

她的少年。

她的月光。

——

血月遥遥挂在空中,祭月坛上没了人,广场周围紧闭着的房屋,一座座的被打开,居住在里面的人类与狼人,统统被叫了出来。

前半夜天降神罚,预言成谶,谁都不敢睡,谁都没睡着。

见族人们都出来了,阿姆目光轻轻扫过,道:“月城死了。”

众人震惊。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是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

“砰!”

关得好好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踹开,火光照进去,光芒刺眼,陆长安却是不为所动。

她只自顾自将碗里最后的东西夹起吃掉,转手正要继续从锅里舀汤,就见人影绰绰,有谁上前来,一脚踢来,踹翻那只余了汤水的锅。

于是一锅汤水流了满屋,陆长安皱了皱眉。

啪嗒。

她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前面的人。

她平静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有人喝道:“陆长安,月城呢?!”

“他在我身体里啊。”她闻言笑了笑,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认真地答道,“他在我身体里,被我吃掉了。”

众人不语。

却是有女人突地带着小孩子离开,已是从陆长安的话里,猜测出她是做了什么好事。

小孩子们都离开了,留下的全是年轻人以及老人,和月城关系最好的星夜在其中,岛外来的客人们也都是在其中。

楚云裳抱着楚喻,冷眼看着,没有半分要抱楚喻离开的迹象。

他们这些客人在冷眼看着,岛上的人则是以各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陆长安。

看着看着,就见她站起身来,肚子果然是被吃得鼓鼓的,那一锅肉全被她吃掉了。她走到榻边,赤足上榻,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捧起那一颗头颅,道:“月城,他们都来了,问你在哪呢。”

众人听着看着,只觉浑身发冷。

那是月城。

那是月城的……头颅……

“月城!”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星夜。少年狼人怒吼一声,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睚眦欲裂:“陆长安,你居然真的敢……!”

陆长安知道星夜是月城唯一的朋友,闻言轻轻笑了,她准备回答这个人,因为这个狼人是月城生前唯一的朋友,虽然他曾无数次的劝阻月城,让月城不要再和她继续交往,但她还是觉得,他问她话,她该回答他。

于是她跪坐下来,双手捧着月城的头颅,声音浅淡。

“我为什么不敢?”

为什么不敢这样做?

月城早知她会这样做。

连月城都不拒绝,连月城都应允了,她为什么不敢?

少女垂头,轻轻抚摸着手中长发。

这个时候,其余人,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陆长安,你当真是个疯子!月城待你这般好,你杀了他便罢,你居然,居然还将他尸体煮食了!陆长安,你良心何在?”

“陆长安,虎毒尚且不食子,月城为了你连护法的位子都不要了,在月狼大人面前长跪三月不起。他对你心意如何,真能抵得过你一己私欲,抵得过你口腹之欲?”

“陆长安你这个疯子,你这样对待月城,你简直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陆长安,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长安,你去死,快去死!”

“陆长安……”

众说纷纭,全是愤怒指责。

每一个人类,每一个狼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年长的,年轻的,全都不敢靠近陆长安,都只远远地站在门口,将她包围起来,对着她破口大骂,那滔天怒火几欲能焚了半个夜空。

苍穹之上血月犹存,遥远的天际之处,却已是晨光熹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俨然已经过去,浅浅天光正照亮着无边夜色,那散发着血色的明月,也是慢慢西沉,不多时,便会天色大亮,血月落下,旭日即将东升。

但此刻,这狭小的屋子里,却还是极黑暗的,只那么一豆烛火,闪着微弱的光,并着火把光焰,照亮遍地血污,也照亮所有人心险恶。

面对如此愤怒的族人,陆长安跪坐在原地,并不说话。

她只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怀中那一颗头颅,微微笑道:“阿姆为我取名长安。长安长安,我不过想求得一世长安,为何你们……”

她终于抬头,看向前方因自己说话,而纷纷住了口的族人们,笑容清秀而温柔,纯洁天真,仿佛刚刚还在食用少年狼人肢体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吃饱了的少女微微地笑,笑容里带着极尽一切的疯狂:“为何你们,偏生都要逼我?”

既允我一世长安,想我一世长安,愿我一世长安。

如今我已经一世长安,是我的少年亲自为我筑起的城。

我居住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城里,守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少年,为何你们步步紧逼,偏要让我从城里出来?

为何又口口声声相逼于我,要毁了我的城,毁了我的少年,毁了我的一世长安?

长安长安,一世长安。

这句话,四个字,当真如此难以实现?

可我不愿出来。

我只愿就此永远沉沦。

“我心甘情愿,月城也是心甘情愿。”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怀中的头颅。这颗头颅银发染血,银眸微瞌,她看不到那眸里是否还有自己的存在:“事已至此,他心头血都给了我,我活不久的,你们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这话一说,还在无比愤怒着的族人们,立时呆愣。

每个人类,每个狼人,都是为着其中三个字而愣忡,怔怔围在那里,不知所以然。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退,天光渐起,星夜终于缓缓开口,却是做梦一般恍惚。

“心头血?月城给了你心头血?”

心头血。

狼人的心头血。

岛上人皆知,狼人的心头血,那是狼人体内血液之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该狼人血脉纯净与否,强大与否,皆是体现在了心头血里。

心头血颜色越正,气息越纯,便说明这个狼人血脉越纯,日后能力越强大。

当然,心头血还有别的作用,那边是在雄性狼人与雌性狼人结合之时,互相交换心头血,便能让得对方的身体从此拥有自己的气味,是双方真爱结为伴侣的表现,往往狼人的身上有着属于别的狼人的气味,那就表明这个狼人是有着伴侣的。

除此之外,心头血还有另一个作用。

这个作用,如果不是陆长安说月城给了她心头血,怕是在场的所有人,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那便是,倘若有狼人将自己的心头血交给对方,然而那个所谓的对方,并不是狼人,而是一个人类的话——就如月城将心头血喂给了陆长安——那么这个人类,最多,也活不过一天。

所以月城死了。

所以他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心头血喂给陆长安。

陆长安没有回答,轻轻抚摸着怀中头颅,兀自轻声道:“月城,你见到月狼大人了吗?他是不是和阿姆说的一样,高大俊美,是人类里长得最好看的?唔,你等着我,我很快也要去见他了,等我见到他,你是不是会跪在他的脚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跪在阿姆的脚边,好像月光一样……”

她自顾自说着,一手抱着头颅,一手撑起身来,缓缓下榻。

地上全是血污,更多的则是之前被族人们给打翻的汤。她还是没有穿鞋,赤足从其上走过,血污和汤汁混合在一起,早已变凉,她慢慢地从上面走过,走向房门,正围在房门处的族人们见状,立时如避蛇蝎,飞快地让出路来。

道路被让出,她见了,轻轻笑了声,就离开此地,迎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走向不知名的方向。

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

远到尽头,尽头是一座山峰,山峰之上峭壁悬崖,她站在那悬崖上,放下手中头颅与白骨,俯身开始挖土。

她没有铁锹,也没有别的工具。悬崖上寸草不生,她只能用双手来挖,一寸一寸,十指连心,崩裂流血,她却没有停下,只一门心思地挖着。

天光拢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停;晨风吹过她的身体,她也没有停。

只不断的挖,不停的挖,挖到最后,是一个浅浅的坟,她将那头颅与白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然后埋上。

填好土,再垒高些,拍得实了,一座坟墓便是成了。

她没有立碑,只跪在了跟前,微微垂头,看着面前的这座小小坟墓。

这坟墓太小。

里面埋着她的少年,葬着她的月光。

她静静地看着,似是在沉默着等待死亡。

于是天地间,忽的一片苍茫雪白。

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雪花,纷纷扬扬而落,遮盖了天,遮盖了地,遮盖了江河与日月,遮盖了悬崖之上这一座新坟,也遮盖了新坟之前茕茕跪坐着的少女。

黑发染上冰雪之色,那少女和雪渐渐融为一体,离得远了,便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白发苍苍,看不见老矣垂垂。

看不见当年,银华如瀑。

月如钩……

------题外话------

诶咦,开始恢复早八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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