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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落雪(1/1)

梁泉的手指蜷缩, 正好搭在了腰间,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轻声道, “小伤,回去包扎便好。”

杨广翻身坐起, 刚好看到了梁泉那微微染红的衣裳, “这一路回来,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来包扎,偏生等到现在还不去做。”

“难不成,是刻意在这里, 等着我去心疼不成?”杨广听着像是在说笑,可那眼神骤然冷下来, 阴森得可怖,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真黑脸了,眨眼便感觉到那隐含未发的威严与薄怒。

梁泉索性挨着杨广坐下,在晨光微熹,营帐内也微微发亮,此刻已经接近白日,杨广早便能清楚地看到梁泉如淡墨般的眉眼,他说, “阿摩最近知道了什么?”

杨广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 如果不是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他是不会这么似是而非说话。

“我现在说你转移话题, 你可应下?”杨广声音低沉,眨眼间便从一个随和的模样化为严肃正经的隋帝,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偌大的魄力与威压。

梁泉不为所动,只是敛神道,“你说是便是。”

“南宫明。”杨广也不理,起身喝道,那饱含火气的话语让南宫明心头一突,立刻从帐篷外走来。

他刚处理完这些侍卫的事情,心中正是忐忑之后陛下的情绪,这充满怒意的声音让南宫明有些担忧。

“陛下!”南宫明入帐后单膝跪下,也不敢抬头。

“让随行的御医过来。”南宫明一怔,慢了一拍的反应让他得到了杨广的死亡眼神,立马退了下去。

“你这伤势,御医大抵也是处理不了,来了也只能做善后。”杨广这才看着身后的梁泉,压着火气说道,“难道还要我请你来处理伤势?”

梁泉轻叹了口气,感觉到了阿摩那继续上涨的火气,这伤势的确不重,但除根比较麻烦,原本梁泉是打算回去后再处理的。

他褪下外裳,里面是白色的里衣,红色已经晕染了大片,且不是普通的鲜红色,反倒是带着淡淡的粉。

梁泉这么坦然大方的举止让杨广微愣,倒也没什么犹豫,在梁泉身边又坐下,仔细观察着梁泉的伤口。

如梁泉所说,这道伤口看起来并不重,仅是划破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血迹却是止不住,一直在不断往外渗出。

梁泉轻道,“旱魃的毒性强烈,只是对我倒没什么大用处,只是伤口难愈合了些。”只是寻常人又有多少血液,能容得下这么不断的流逝?

杨广面色不虞,阴沉得有些可怕,当梁泉当着他的面把小剑给带出来时,浑身冷意不要般往外释放,倒是把颤巍巍刚入门的御医给吓了半死。

隋帝是个手黑的,没有真本事可不容易过活,这些御医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好在隋帝近一年来身体强健,除了寻常请脉外,竟是没传过御医,让他们安生过活了一年,没想到今夜风波尤其,着实让他心头一紧。

御医进来时,梁泉刚好用小剑削去了那块皮肉,然后就准备燃烧张符纸糊在上面,就算完事了。杨广看着梁泉的举动,幽幽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梁泉对自己,倒是下得了狠手,眼都不眨就完成了割肉祛毒的过程。

直到梁泉念完了止血咒,他才道,“有是有,但这是最快的方法。”曲靖虽通幽,但直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黄符呢?”杨广嫌弃地看了他指尖的黄符,梁泉迟疑了一下,方道,“权当是包扎。”

杨广:“……”

“御医,给朕滚过来!”

梁泉刚想婉拒,杨广抬眸看他,眼底的厉色让他抿唇,眨了眨眼松了口。御医赶忙上来给梁泉包扎,刚才这道人手起剑落干脆得惊人,甚至没有一声闷哼,真是个狠人。

伤口在腰间,杨广坐在软塌边看着御医给他伤口上药,可梁泉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毫不在意,杨广心头就有一团火气在烧,这股邪火来得莫名,却愈发不能自控。

梁泉隔着布条按了按伤口,推辞了御医嘱咐的话语,他原本答应包扎便是不让杨广担心,至于其他倒是真的不必了。

御医面有难色地看了眼隋帝,隋帝冲着他摆了摆手,这才如临大释地退了下去。

梁泉看着阿摩这不经意间的动作,便知道他依旧在气头上,他偏头仔细思索了半天,然后把小剑再重新给取出来,然后牵过杨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这是你以前刻的剑柄。”

杨广看着这普普通通的小剑,小剑默默地在他掌心嗡嗡嗡了几下,以示它也是不情愿的,然后才委委屈屈地停下来。

杨广莫名嫌弃,拎着这完全没有半点奇异的小剑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就这普通的模样,能硬抗天雷?”

就算梁泉不说,杨广也能猜到他是去做了什么。

梁泉道,“阿摩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还嫌弃?”

杨广冷哼,反手把小剑丢到软塌上,“正是我做的,才更能嫌弃不是?”

小剑对此非常的不满意,一腔愤慨地绕着杨广迅速飞驰了几圈,然后委屈投奔回梁泉手中。梁泉哭笑不得地看着杨广和小剑这一番无声的较量,只能安抚小剑。

梁泉神色温柔,但凡是他身边这些小不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宠溺。杨广勾唇看了片刻,这才语气悠悠地说道,“今晨儿心情这么好,不若梁泉同我说说,开皇八年,出了什么事?”

梁泉神色微怔,那轻柔抚摸的动作听了下来,抬头看着身侧神色轻松的俊美君王,眼波微漾,让杨广蹙眉。

每到这个时候,梁泉总是露出那种为难的神情,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梁泉不答,杨广也不恼,“不愿而不为,是你的事情。可追根究底,偏生是我的喜好。”他的手指触碰了下梁泉的脸,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皱眉,“衣服也不多穿两件。”

梁泉心中一震,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过往。

他低下头掩饰了那瞬间破碎的画面,轻笑道,“没有什么,我并不畏冷。”常年如此,梁泉的衣裳一直不多。

杨广的指尖滑落在梁泉的锁骨,那微凉的寒意让他的彻底冷了神情,“南宫明!”南宫明刚在外面松了口气不到一刻钟,又忙不迭地进来。

“没看到梁道长衣裳单薄吗?还不快去取狐裘来!”杨广骤然阴森低沉的语气让主帐内的气氛沉下,南宫明深吸了口气应下。

待南宫明出去后,梁泉这才说道,“阿摩,你别冲着他们发……”脾气二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到杨广看似漫不经意地说道,“他们素来知道我阴沉不定,要是唤他们进来又什么都没说,才是折磨。”

梁泉收住,轻笑出声来,他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阿摩,我不是在怀疑你。”他慢慢道来,“只是不想你和属下离心太过,我知道你的性子。”再没有比杨广更阴晴不定的人了,但是这样的杨广却显得真实,当喜则喜,当怒则怒。

当然也有掩饰的时候,能否看出来,就全凭自身了。

“开皇八年,确是阿摩离开三官观那年。”梁泉主动提及此事,阿摩能说出具体的年份,想来也是查到了,“那年出了些乱子,且你又只是暂时借住,也正好离开不参与其中。”

“你想说,这是好事?”杨广意有所指。

梁泉默默颔首,“这的确是好事。”

杨广近来的举动也让梁泉有所怀疑,莫不是杨广恢复了记忆,当初他突然因为小木人的缘故从长安城来到身边,他便有所怀疑,还有阿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也是暧昧不明。

南宫明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后,他默默地把准备好的衣物放好,又默默退下。

杨广起身正欲取来,便听到梁泉响起的话语,“阿摩想起来了?”

杨广把狐裘披在梁泉肩头,动作有些随意,使得梁泉大半张脸够盖在狐裘下,只露出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眸,正认真地看着杨广。

杨广呼吸微顿,又给梁泉撸下来,再调整了一下,“近来时常做梦,看见一个傻乎乎的笨蛋。”

梁泉闭眼,犹带笑意,“既然是笨蛋,为何阿摩还如此高兴?”

杨广的手自然搭在梁泉的肩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这个笨蛋,笨得可怜又可爱,让人不舍。”

梁泉笑意未散,只是摇头道,“不,阿摩所说的不正确。”他端正坐直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仙气,可一垂眉,又是温和可亲,两者或许不同,却奇异包容在一处。

“小纸人和小剑,是当初阿摩坑我做出的,只是阿摩不记得罢了。”梁泉道来,虽杨广曾听梁泉说过,却不知道这两者背后的渊源。

“我的能力,阿摩以前也是知道的,那时阿摩撺掇着我做两个小不点,便主动裁剪出来,只是那时尚未弄懂根源,并没有彻底成功。”他摸了摸从杨广肩膀窜过来的小纸人,任着它高高兴兴地钻入怀里,同时把小木人给带过来了。

小纸人乖巧静坐,听着梁泉主人讲故事,连小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来了。

“当初先帝把阿摩送来,实则是那段时日阿摩梦魔缠身,兼之又出了些事情,便暂时把你交托给家师。送你来的人很敬重放心家师,待了半日就走了,后来阿摩还因此生气。”梁泉说起往事,眉眼越发柔和。

“不可能。”杨广下意识按住梁泉的肩头,随手拽了拽梁泉的发髻,“太幼稚。”

梁泉敛眉,笑着说道,“阿摩嫌弃你,怎么办呢?”

小纸人茫然抬头看着梁泉,似乎是在判断真假,然后悄悄从梁泉怀里爬出来,然后蹭着蹭着蹭到了杨广撩拨完梁泉发髻后又搭在肩头的手,小心地侧着薄薄的身子抬起了杨广的尾指。

它明明没什么表情,可那小小的动作看来,又偏偏让人心头发软。

杨广捻着它放到膝盖上,“别听梁泉瞎说。”他分明说的是梁泉说的话。

梁泉笑意更浓,把一直悬浮着的小剑握在手里,“阿摩确实没有表露出来,是我发现的。后来你待的日子久了,开始偷摸着看师傅书房里的经书。”

要说起来,其实杨广的天赋也是不错,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入了道家也未尝不可。

真到了开腔说话时,梁泉倒也没有隐瞒,杨广陆陆续续知道了他以前和老道呛声,带着小梁泉偷跑,焉坏儿坑老道……

杨广:“……”这些他并不想知道。

梁泉说起来轻描淡写,可那眷恋熟悉的感觉依旧从他话语中流泻,宛若时光流逝中,他也一直怀念着。

时辰倏忽而过,日头渐渐爬上树梢,暖煦的温度洒落,慢慢融化着昨日的落雪。营地的侍卫恢复了大半,那整齐的步伐声又响起,逐渐成为习惯的音韵。

梁泉的话音恰恰落下,营帐内恢复了静谧,不似之前的僵持,梁泉安静靠在枕头上的姿态很是放松。

杨广没有笑,但他眉眼弯弯,竟是流露出片刻的轻柔,“你忘了一件事情。”

梁泉叹息,松手任着小剑在杨广身上不满地戳来戳去,“阿摩,太过敏锐不是一件好事。”

杨广不轻不重地在梁泉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说话的?”谁能比谁敏锐,梁泉这话简直是在说他自己。

梁泉还未说话,杨广又道,“你从始至终,真正回避的并非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某些情感、以及事情。”

“你得知你拥有言灵后,发生了什么?”

梁泉淡声道,“一语中的。”

这便是认下了杨广所说的话。

“阿摩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梁泉反问他,但又继续言道,“大半年前,你派人去了昆仑山?”

上古,地界广袤,也并无国家的理念,吐谷浑所在的位置,恰好离昆仑不远,正是与吐谷浑这一战,加之杨广执意派人带兵前去接管,才把这昆仑山归于隋朝国境。

“确实如此。”杨广并不认为梁泉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和我所知道的有差。”梁泉缓缓道,“阿摩本不会派人再派人去了。”他并没有说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得知,杨广只会以为梁泉是凭借言灵。

此事杨广和梁泉说过,不过那时他一笔带过,并没有详谈,“如果没有木之精华,许是没有改变。”他若有所思道,俊美面容沉寂,看不出情绪。

梁泉自然言道,“所以不能说。”

杨广:“……”

折腾了一回,又是梁泉这样的回答,隔别人身上杨广现在能砍死他,可偏偏是梁泉……

偏生是梁泉。

主帐内一片安静,南宫明一夜未眠,如此守在门外,也是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疲态。彘化为人,没个正行地靠在门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南宫明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水察觉到南宫明这个眼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南宫明压着声音说道,“神兽,你……”

“得了,别叫什么神兽。”彘不耐地摆了摆手,“叫我白水就好。”他虽后悔取了个和梁泉有关的名字,但对这名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倒是懒得更换了。

在兽性犹在时,听着南宫明说什么神兽,彘还有些得意,听久了渐渐不喜,他生而异兽,和神兽天然敌对,哪怕神兽备受敬重,他也不想和这些老对头扯上太多的关系。

“白水,梁道长……”南宫明性格坚毅,若不是昨夜的事情太过出乎意料,素日里都是沉稳的性子,眼下就算是知道他身侧这个“人”不是人,他的态度也很是坚决,“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待。”

“哟,你想探听情报?”彘嗤笑了声,站直了身子,随手从火盆上取走一朵小火苗,然后一口吞下,虽然是凡火,但是他现在牙痒痒,想吃点东西打牙祭。

啧,当初被梁泉骗了。

在梁泉身边待得越久,彘倒是越发失去以前那冰冷的心境,表情也生动起来。

“您说笑了。”南宫明坦然道,“陛下曾让属下收集关于梁道长的消息,您既然是梁道长的伙伴,自然是知道些许,面对您,属下自然不打算欺瞒,便有话直问了。”

说得头头是道,彘颇为赞同,然后摇头,“他那个人,没把你的事情挖出来就不错了,哪会把自己的事情泄露出来?”

彘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好悬南宫明谈话前带着他往外走了走,现在是副统领守着营帐。

“梁道长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南宫明谨慎地说道。

“哈,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彘翻了个白眼,咬牙道,“他看起来端庄秀气,实则黑心得很。你别看你们主子心思狡诈,往往还比不得他呢。”

“梁泉此人,外热内冷,要成为他心尖上的人,要么从小青梅竹马两相好,要么得是天下大势所需之人。你们主子,大概是后者。”

南宫明心道,或许不止如此。

彘却又说道,“只是奇怪的是,他偏生是梁泉完全不设防的人,奇哉怪哉。”他啧啧称奇,自个儿念叨了两句,便不再说了。他认识梁泉的时日也算不得久,真要说什么,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能和南宫明说这么多,还是看在他顺眼的份上。

彘在营地待没多久就离开了,眨眼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南宫明本就抱着试探的想法,并没有绝对把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他对内里营帐的平静有了另一番想法。

梁泉掀开门帘时,南宫明躬身道,“梁道长。”

梁泉伸手扶起他,“统领莫要如此,贫道消受不起。”杨广慵懒搭了一句,“你若消受不起,那我岂不是得折寿?”

这不过是句调侃的话,梁泉和杨广一笑而过,南宫明心头一跳,蓦然不敢应答。

杨广察觉到了南宫明微变的脸色,俊美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勾着梁泉说话,“你何时到三官观?”

梁泉估算了他们的路程,把大概的时间告知了杨广,随后说道,“阿摩可不许来。”

“你告诉我了,然后和我说不成?”杨广推着梁泉往前走,在营帐内换好的衣物带着雍容华贵,行走间衣摆微动,撩起了清冷幽香。

梁泉披着杨广硬要他带上的狐裘,眉眼微弯,把和小纸人团团在一起的小木人给抱出来,然后安放在杨广肩头,“好生保护他,可好?”指尖微微蹭了蹭小木人的精致小脸,得到了小木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

梁泉是独自离开的,彘并未在身侧。

他来,是安静来,走,便也是悄然地走。

梁泉离开时,杨广人在营帐,许久后,帐内忽而响起悠悠的古琴声,南宫明怔愣许久后,这才想起他们的陛下,似乎也是会乐声。

古琴音色悠静,和平安泰,得是心中自有大境界之人,才能真正弹奏出其中的韵味。然铮铮琴音中,南宫明似是听出了些许狂迈傲然来,琴声愈发静谧缥缈,便越发浩大昂然。

连南宫明这等粗人,都有些沉浸其中。

伴随着这般清冷旷远,颇有远古韵味的琴声,纷纷扬扬,却是又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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