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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几家悲喜(1/1)

在门口不便多说。

皇帝扶起李十娘:“这大热天的, 你又有身子,走出来做甚?”

李十娘只管应声,皇帝也难得温存,拥着她往里走,扶她上床歪着, 李十娘目光左右一扫, 众婢子会意, 齐齐福身退了下去。

皇帝心里叹了口气。

他怕的就是这个, 偏还是到眼前来。心里登时又烦躁起来,就好像哪里扎了一根毛刺, 又是酸又是疼, 吐又吐不出来的苦。不管怎样, 总是她受了委屈, 就是为了……也先安抚住再说。皇帝这样想。

李十娘头抵在他胸前, 低低地说道:“三郎, 我……我没有父亲了。”

——皇帝有过两个兄长, 是于皇后所出, 都没有能够活过周岁, 所以皇帝虽然是独子,论字却是行三。

如果李十娘见面就与他哭诉,说祖父冤屈,阖家枉死, 皇帝嘴上虽然抚慰, 心里多半不喜,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毕竟这关系到他在权力上的无能为力——哪个当皇帝,不,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李十娘不,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不不不,她失去的又何止是父亲,她的姐妹,她的兄弟、子侄,族中上下两百余口,几乎是赵郡李氏这个姓氏,都因此塌了大半,她失去的,几乎是她立身的根本。

然而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

他也没有父亲了。

起初记得很清楚的一些东西,到底还是,慢慢模糊了,五岁之前,那个总牵着他的手,亲手为他调羹,总絮絮与他说话的那个人……那个影子。

后来无数次想起。或者是因为他留下来的暖意,或者是因为,之后与母亲不断的冲突中,他需要一个值得他全心信赖,全心怀念,而不怕被伤害和背叛的影像,他已经死了,他给了他天子的身份。

再没有人能给他更多。

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那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的艰难,子贵母亡的风险,以及……之后嘘寒问暖的关心。乌鸦尚知反哺,身为人子,怎么可以怨恨自己的母亲?直到……他再无法说服自己。

譬如这个秋天的下午。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如果父亲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庇护到他成年的时候。父亲必然能够扼制母亲……

然而他没有父亲了,就和怀中的这个女子一样……皇帝轻轻环住她,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他心里生出同病相怜的悲戚。

他喃喃地说:“是朕的过失……”

李十娘猛地抬头来:“陛下也相信,臣妾的祖父——”

皇帝怜惜地抚她的面孔。李贵嫔素以妆容精致著称,一丝不苟的发髻,一丝不苟的眉,一丝不苟贴上花子,插上钗环,每次露面都无可挑剔。他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憔悴。

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眉目,如今脸色发黄,眼圈是红的,脸像是泡过水,肿得可怜。

他摇头道:“朕自然不信……”

李十娘噙着眼泪笑了:“陛下不信就好……”

“朕不信有什么用”几个字已经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出口实在伤心。历朝历代,有哪个做皇帝的,能有他窝囊,汉献帝吗,还是秦二世?这略分神的功夫,李十娘又道:“臣妾……有事想要求陛下。”

皇帝怔了怔。她是要求他日后为李家平反么。也是意想之中。如果他一进门她就求他平反,他定然会不满。但是这时候心已经软了。正要应下来。

却听李十娘道:“我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没有了,太后留着我,是因了我腹中这块肉。虽说是天家骨血,虽然陛下知我家冤屈,但是这孩子……还是不要背一个有罪之名的比较好。”

皇帝皱了皱眉:“朕的孩子,有什么罪?”

“他的母亲有罪!”李十娘铿声道,“有罪的姓氏,便是他的原罪。如果陛下要留他在宫里,十娘就求陛下,将十娘抹去,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世——不要让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十娘曾经存在过。”

这是要托付后事吗!

皇帝抓住她的肩,喉头耸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这腹中孩儿继位有望,自然、自然不能有一个有罪的外家,至少母亲是不会允许的,母亲不会允许他他日翻案——那意味着她的失败。

“如果这孩子……”十娘努力微笑,“如果侥幸这孩子是个公主,或者无须担当大任,那么十娘恳求陛下,将他出继给近亲宗室,那或许他们会看在陛下的份上,善待于他……十娘将于九泉之下,日夜为母后与陛下祈福,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

“够了!”皇帝低喝一声。

十娘便不再说话,怔怔看住皇帝的面孔,眼泪渐渐充盈了眼眶。她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但是眼泪还是漫了出来。

皇帝提起袖子给她擦拭:“还没有到这一步……有朕呢。”

十娘便也喃喃道:“是啊,有陛下呢。”

这句却又让皇帝心里一刺,他几乎想要站起来逃走,但是李十娘拉住了他的袖子,她说:“陛下已然及冠,天下皆知,母后原是该把朝政还给陛下,但是母后没有。当然陛下亦不须急……”

天下人都知道,先帝只有皇帝一个儿子,太后也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太后如今怎样把持朝政,擅权弄国,她都在一天一天老去,所以迟早有一日,她会把权力还给他。

她不得不把权力还给他。

这也是太后久不归政,却没有引起大规模反抗的原因。

这也是皇帝迟迟不能下决心强硬对抗太后的原因。

这时候被李十娘戳穿,皇帝心里未免羞愧。李十娘却继续道:“……除非陛下有了皇子。”

那就像是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皇帝的胸口。。

除非他有了皇子。

一旦他有了皇子……无论是李十娘如今腹中的这个,还是日后穆皇后,玉贵人,崔夫人,王美人……无论是哪一个,诞下皇子,那就意味着,他不再是皇位的唯一选择,太后大可以跳过他,选择皇孙继位。

那么,她可以把持朝政更久……一直到死。一个更小的孩子,定然比他听话,比他好操纵,就好像……高祖。

高祖五岁登基,祖母冯氏临朝,一直到……冯氏薨。

“显祖。”李十娘轻轻地说。显祖死于二十二岁。据传他醉心黄老浮屠,加之龙体欠安,十七岁退位为太上皇。关于他的死亡,宗室里有很多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他杀了冯太后的面首。

冯太后并不是显祖的亲生母亲,皇帝想。他倒不意外十娘知道这些旧事,但是母后……母后总是他亲娘。

虎毒不食子。

但是如果只是废了皇位呢?

而更“有趣”的是,高祖对于冯太后的孝顺,远远超过了一般母子,更休说祖孙,冯太后身后,他为她守孝六年,对冯氏荣宠备至,两度以冯氏女为后,连他的父亲也都记在冯氏女名下,由冯氏女抚养成人。

这是要保冯氏三世荣宠——当然那并没有成为事实,他的父亲终结了它。

他会成为第二个显祖吗?连他的孩子都被母后夺走?他不知道。可悲的是,他甚至不能给自己以保证,保证说不,母后不会这么做的。他没有这个信心,母后可以为郑三灭了李家满门,谁能担保……

“十娘从前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十娘伏在他膝上,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能听到声音里的悲怆。她心里其实是怨恨的吧,虽然她口中说“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但是易地而处,谁能不恨?

恨才是人之常情。

“……十娘明知道这不是陛下想听的,这会让陛下疑心十娘别有所图,但是这些话,十娘不得不说。十娘是怕眼下不说,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她说,“陛下必须、必须拿到与母后说话的筹码。”

“……十娘知道这难,也知道陛下对母后的孝心,然而陛下已经拖得太久了。十娘就不信,宗室、外戚,满朝权贵,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陛下火中取栗……十娘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她仰起面孔,笑容惨淡,“如若十娘不是身为女子,只需陛下一纸诏书,十娘便是单枪匹马,也敢到上将面前,为陛下取虎符而归!”

皇帝觉得自己手心里沁出汗来。

只需要一纸诏书……取虎符而归……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知道、她知道……信陵君围魏救赵的典故吗?市井屠夫,尚且能为信陵君取三军权柄,他贵为天子,环视朝野,难道连一二热血都无?

如若他从宗室中取一可信之人,随军北上,待扫平云朔叛乱,归京途中,取诏书以收权柄,有二十万大军在手,母后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他想得兴奋,眉目却渐渐沉了下去。

须得沉住气,他还有时间,便李十娘当真诞下麟儿,母后总不至于抱个婴儿临朝,便是要废他,也须得再等上两三年……两三年的时光,足够了。

“十娘……”他轻抚她的面孔,温柔地,“十娘待朕的心,朕知道了。朕必然会、必然会庇护你们母子,不至于、不至于……”

“愿我腹中孩儿,”李十娘抬头,注视他的眼睛,她说,“能为陛下……而战!”

昭熙得到消息,比嘉语还快一步——芳莲带走锦奴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虽然一时抽不出身,也吩咐了阿古出门打听。他要打听消息,自然比嘉语更方便——待听说李家灭门,眼前就是一黑。

一瞬间纷至沓来的想头,诸如李家为什么要通敌,当然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然而元祎炬与李家无冤无仇,去年羽林卫伏击李家,不过是场误会,以元祎炬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秋后算账。

更不至于构陷……

对的就是构陷,否则即便李司空在平叛一事上处置有不妥,以李家的树大根深,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李司空人老成精,如何会不知道厉害。想到构陷,昭熙心里慢慢浮起一个名字。

他心里清楚去年西山的伏击是郑忱所为,从事后的处置看,并非郑家的意思,而是郑忱自己的恩怨。

这可真真乱拳打死老师傅。要说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有李司空坐镇,李家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这已经不仅仅是快和狠的问题了——而是蠢!昭熙就不明白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郑忱不等别人来动手,先就把自个儿后路全断了个干净。去年秋都是侥幸过关,年余才过,竟变本加厉!

要知道,今儿李家灭了满门,李家姻亲、故旧、门生,便一时被压住,日后必然反弹。清算起来,太后有圣人顶着,子不言母过,而况太后一介女流,深居深宫,便有个不察也是可以原谅。

他呢?他不过是个佞幸!如今太后在位,固然不可一世,待日后……汉时邓通都不免穷困潦倒而死。何况太后还不是汉文帝。

当然那是郑忱、或者说郑家需要考虑的问题,昭熙懒得多想,如今他的问题是——如何与三娘说?李家灭门,即便李十二郎能侥幸走脱,这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盘,难不成让三娘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昭熙心里隐隐对王妃有些不满,即便郑三犯浑,太后犯傻,事涉三娘,王妃怎么能撒手不管?

三娘婚事这一波三折,原以为尘埃落定,不想——

还是在三娘的笄礼上——分明是瞅准了他分··身无术。昭熙发了一阵子呆,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与妹子分说。由他来说,总好过别有用心的人转述。

然而一进四宜居的门,昭熙就傻了:合着娘子妹子都在,这是什么情况?

嘉语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嘉言和谢云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是,朱门绣户,看来从来都是富贵气象,便有个斗气,也就是为着衣裳、珠钗,胭脂水粉,笑过闹过,明儿早上日头照常升起。

谁见过……不,这等惨事,是听都没听说过。

“哥哥。”还是嘉语先反应过来,毕竟四宜居是她的主场,吩咐道,“还不给世子看座!”

茯苓应了声,吩咐婢子取坐具来,又上酒水与酪浆,谢云然低声问:“可用过晚饭没?”昭熙没有胃口,胡乱点了头。

谢云然往门口四月看了一眼,四月知机退了下去——总要给世子备点东西垫垫肚子。

忙乱过去,昭熙方才开口道:“三娘……都知道了?”

嘉语“嗯”了一声,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还是稳的,稳得昭熙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三娘长大了。

三娘早就长大了。自信都……兴许自她从平城到洛阳,离了从前的家,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几年下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慌乱,但几乎每一次,都因宋王而起。其余,连眼下的李家灭门,她都能稳如泰山。昭熙五味杂陈地想,难不成真有命定的姻缘,三娘怎么都逃不掉?

这一念起,杂念丛生。

却听嘉言道:“阿姐救了九娘子……如今就在院子里,阿兄怎么看?”

“九娘子么,”昭熙魂不守舍地应道,“不打紧,就只是个小娘子,没有人在意……只要不是——”

话至于此,猛地警醒:“不会李御史也——”

嘉语摇头道:“他不在这里。”

昭熙才要松口气,嘉语紧接着补充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昭熙:……

这话里的意思,李十二郎还真是她放走的!他是不是该夸奖一下他妹子没干脆把人藏在闺房啊!

昭熙心里在暴动中。得亏四月回来,给他带了碗肉羹压惊。昭熙才用了两口,就听嘉语又说道:“九哥既然回京了,宜阳王叔想必也不会留在云朔——以哥哥看,接下来朝中会派谁北上?”

昭熙被呛了一下:听听,这是小娘子该问的话吗。

谢云然问:“会调父王吗?”

一句话把昭熙从臆想拉回到现实——他妹子担心老子,还分什么内宅外朝!登时冷静下来,细想了片刻,说道:“京中还真没有宿将可以委派。”

“不过……”昭熙道,“从李司空之前的平乱来看,不须宿将也是可以的。如愿在武川,他手里有兵,十六郎在冀州,可以遏制他们南下,再然后,幽冀之兵也足以用……只需派一知兵之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仅要知兵能统筹,还要有足够的威望,威望不足,则无法压服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朝廷的信任也是必不可少。

这三个条件,知兵,他能做到,穆家和陆家虽然一个久不带兵,一个声势大不如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要说到威望,穆家和陆家都世代将门,但是要说到朝廷的信任……那就非宗室不能。

不由自语道:“……没准还真是阿爷。”

云朔边镇,一乱不可再乱,再乱柔然就会趁虚而入——朝廷平了一次不成,二次不成,要三次也不成,威信尽失,恐怕天下震动,所以这一次,势必要以雷霆手段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嘉语与谢云然对望一眼,果然一步一步,到底还是免不了。

云朔不比南边,云朔世代为兵,一旦收服于麾下……还是那句话,太后不疑,皇帝如何能不疑?

昭熙也感受到屋中凝重的氛围,换了轻快的语气:“便是派了父王,又有什么可愁——父王什么时候打过败仗了。”

嘉语心道我就是愁我爹不败——然而败了也是愁的。不过这些顾虑就不必她来问了。有谢云然呢。谢云然比她会说话,也更合适与昭熙交流。在元昭熙这种做哥哥的人眼里,他妹子就该蹲家里混吃等死。

昭熙用完肉羹,心里踏实了许多。

又问嘉语打算怎么安置李九娘——怎么安置都是使得的,太后也好,郑三也罢,跑了李十二郎兴许还会惦记,少一个李九娘却妨碍不大。

嘉语轻描淡写地道:“……总须得先问过九娘子自个儿的意思。”

德阳殿里如今是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镇纸咚地砸在郑忱脸上,鲜血横流,太后恨得声音都嘶哑了:“竖子!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郑忱只是受着,鲜血横过他的眉峰,倒添出三分异样的妖艳来。他知道她舍不得他,而他却没有什么舍不得。

人死如灯灭,要什么葬身之地。

他无谓地笑了一下,甚至舔了舔唇边的血,鲜的,咸。他说:“死在太后手中,是忱固所愿也……”

“想死?”太后怒气冲冲,一把抽出墙上的剑,直刺过去,“想死本宫成全你!”

郑忱仍是跪着,不躲不闪,剑到心口,直入三分。鲜血滴落在金砖上,顷刻就只剩了一抹胭脂。

要再进一分、再进一分……到底下不去手,太后目中流下泪来,真的,杀了他,对皇帝也好,对天下也好,都是个交代。然而这时候想起,全是他的好……他当然是好的,再没有人比他更好。

她握着剑,身子直抖,抖得像是整个人都挂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已经是了!

手腕一软,长剑啷当落地。

郑忱抱住她,柔声道:“莫哭了,再哭,妆就花了……”

如果郑忱在眼前,郑隆觉得自己能一脚踹死他!

不,活剐了他!

这小子是自己找死,还要拉全族垫背!早看出这个下流胚子,不堪大任,当初他来洛阳,没当时就掐死他真是失算!

“郎君!”郑夫人担心地喊了一声。

郑隆如梦初醒,微叹息道:“李家出事了……这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谁在背后使劲。偏郑忱发达之后,族中子弟攀附上去的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就是要切割也切割不开。什么,你说把他逐出郑家——上头太后还看着呢。等太后……那也迟了。

寻思来,总还是念儿恨着李家。

郑隆搓膝苦笑,真的,他从前怎么就不知道他这个妹子这么大气性。也亏得郑三由着她。也是奇了,以郑三如今的荣宠,什么样美貌的女子没见识过,念儿固然难得,年过三十,渐渐也该色衰了罢。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郑念儿,自郑忱把她索了去之后。以他与郑念儿的关系,他也没这么厚脸皮上门求见。

郑隆是不在乎什么人伦廉耻的。

他年少时候与堂姐私通,被父亲逮住,整半年下不了床;堂姐也被火速发嫁,连嫁去什么地方,许了个什么人家都没让他知道。之后就是严防死守,不许进内宅。一直到娶了妻,他爹撒手归西,方才再肆意起来。

他生得漂亮,十年二十年前说得上风流俊俏,如今年纪虽然上去了,也不难看,反而平添了风度。

他身居高位,也不拿架子,又擅言擅笑,温存小意,很能得女子欢心,又有一桩好处,人在眼前,怎么怜香惜玉都不过分,人不在眼前,倒也不存什么念想——郑念儿这样的绝色,说撒手就撒手。

这一点让郑夫人多年来又爱又恨。她带过来的婢子,是哪个都留不住,虽则郑隆并不理家,大面儿上也总敬着她,但是这满屋子莺莺燕燕……郑夫人有郑夫人的亏心,她膝下就只有郑笑薇一个女儿,并无子嗣。

然而郑隆也并不因此亏了她——横竖她不生,有的是姬妾给他生。

“李家?”郑夫人惊呼。李家的门第,她是知道的。

郑隆短促地应了一声。

太平盛世,自然该留在京城里,与达官贵人酬唱诗文,附庸风雅,好借风上青云,但是眼见得北边乱势压不住了,燕朝这百年国运就要到头也未可知——这几百年来,说没就没的王朝可不少。

乱世里,文人风度不要也罢,免得改换门庭还须顾及颜面。这时候倒懊悔把长女许了宗室,自个儿也没得多大好处。

因与夫人商议道:“南阳王既已回京,云朔那头还是须得人过去。如今朝里乱,我抽身北上……也不失为一个退步。”

“……四娘、五娘的亲事不急,要没有好的,就都等我回来再说。阿薇你多看着点,要势头有个不对……”郑隆语意含混地交代道,“就接回家里来。”

郑夫人急眉赤眼道:“女婿可是宗亲……”

“宗亲?”郑隆不屑地哼了一声。清河王不是宗亲?咸阳王不是宗亲?广怀王有什么不一样?要不是太后上位之后,连着重用那些庸人,他被边缘化,他哪里舍得把这个女儿许给广怀王的孙子。

在夫人面前却不好说这些,只推心置腹道:“……世道要乱,首当其冲的不就是宗亲,阿薇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为她打算。”脸面什么的,从来不及富贵重要。女婿算什么,女儿才是亲生的。

何况以阿薇的美貌,再嫁几次,都是不愁的。

郑夫人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她这个郎君,便纵有千般不好,总还是把她的女儿放在心上。

李九娘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看着头顶的云锦,过了整整一刻钟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绣阁。

是始平王府,华阳公主的屋里。信息到这时候才涌上来。血都流进眼睛里,又酸又痒,也不敢去揉,揉了就该肿了,肿了眼睛……虽然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处境,她就是再怎么撑,也撑不出个无事人来。

自有人过来服侍梳洗,衣物合身,颜色却素,首饰也都是素银,足见用心。

又有早餐送过来。

用过早餐,李九娘略歇了片刻,便与婢子说:“我想求见公主,姐姐方便为我通报么?”

那婢子应道:“娘子客气——公主说了,娘子什么时候想见她,都是方便的。”

“劳烦姐姐领路。”李九娘道。

嘉语果然在等着,目光掠过李九娘的脸面,虽然是上了妆,仍然遮掩不住的憔悴。只是憔悴,倒不见惊惶。想来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才是高门女子该有的风度。相形之下,她从前……还不如她。

侍婢为李九娘取来坐具,李九娘却退几步,先对嘉语行了大礼。

嘉语不吭声,也不避让,如果没有她昨日的阻止,她这会儿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是她该得的。

待李九娘坐下,方才问道:“九娘子知道了?”

李九娘点了点头:“公主救命之恩,九娘如今无以为报,日后……如有日后,定然会报答公主。”

嘉语沉默了片刻。这些报答不报答的话,她是不信的,兴许这时候是真,但是真到那个时候,也许会力有不逮,也许会时间不对,也许会有别的难处——总之大多数时候,对于人性不能有太多指望。

便只问:“九娘子如今有什么打算?”

李九娘道:“不敢有瞒公主,虽然昨儿借了崔家的名义,然而九娘并不认为崔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九娘。”

嘉语“嗯”了一声。没有被恐惧和绝望击倒,还能够分析形势。从前倒看不出来——不过人都是逼出来的,从前毋需如此死里求生,也就乐得做个人畜无害的大家闺秀。

她从前……不也是如此吗?

“九娘想求公主送九娘去卢家。”李九娘道,“中书卢侍郎是我舅父。”

嘉语寻思了片刻,说道:“并非我信不过令舅,只是……如今京里风声鹤唳,我这里有几句话,九娘要不要听听?”

李九娘应声道:“愿闻其详!”

她原本对于华阳肯帮她到哪一步全无信心。说到底他们之间的牵连只是她哥哥那个未完成的婚约——如是已经完成又不一样。特别华阳开口问她有什么打算,更是心里凉了半截。到这会儿,恰如峰回路转。

心里不由想道,不枉哥哥看重她。

嘉语道:“如今外头传什么话的都有,令兄又生死未卜。宫里即便不在意九娘,恐怕也都想从九娘身上找到令兄的下落。如今又都知道九娘在我这里,我出门……少不得被人盯上。”

被人盯上倒不可怕,除非想造反,不然京里哪方势力也不敢对她用强。但如果一路尾随到卢家,卢家未必肯接这个麻烦。

李九娘心里一凉。

嘉语继续道:“虽说是一动不如一静,但是九娘在我这里,却防不住宫里来人,我也不可能时时都在——九娘可记得我在西山下的庄子?”

九娘“啊”了一声,她如何不记得,她姐姐就死在那里。

“只是恐怕要委屈九娘了……”嘉语道,“我不便送九娘上卢家,府里婢子下人却是要出城采买。如果九娘不怕腌臜……便坐了那车去。等风头过去,我再求哥哥与卢侍郎通个气,请卢家上门来接。”

李家遭厄,李九娘的身份一落千丈,要嘉语亲自护送上门还有几分脸面,如果坐了下人的车子进卢家……

便卢侍郎肯庇护这个外甥女,哪个富贵人家的下人不长了一双势利眼?

那日子哪里是人能过的。

如果卢家来接,那又不一样——起码有庇护她的诚意。也免了碰壁的可能。

再者,藏在城外的庄子上,万一城中有变,要跑路也方便。

李九娘道:“但是王妃将我交给公主,万一王妃问公主要人……”

这当口还能想到她的难处,也是难得仁厚。嘉语道:“母亲自不会问我要人……我这里要找一个与九娘子身形仿佛的婢子出来,却是不难,九娘在我这里,自然是深居简出,不容易被发现真假。”

“那万一——”

“万一宫里要人,再发现九娘已经人去楼空不迟。”

李九娘:……

“公主想得周全。”李九娘也不得不服气。

嘉语只是微笑,想道,任凭是谁,有过我这样的经历,自然比寻常人想得多一点。又交代道:“我叫婢子给九娘收拾衣物,那庄子九娘也见过的,周遭不过些农人……”

嘉颖得到消息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

郑忱与她成亲之后,并未住回大宅。横竖郑忱自个儿有的是宅院,哪一样都不逊于郑宅。且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除了两个主子,其余都是奴婢下人,家里清净得——大约只有公主开府可比了。

但要说日子过得滋润……嘉颖就只能苦笑了。

新婚之夜,郑忱就被内侍请走了,到三日之后的归宁方才回来。这三日嘉颖如何度日如年就不说了,从前初到洛阳,始平王府还贴心安排了侍婢指引,郑宅有什么,有几十个下人等着她分派。

这是她的家,她是这家的主母——除她之外,再无他人。

别说嘉颖,就是高门世家精心培育出来的小娘子初来乍到,没人指点也少不得手忙脚乱。也得亏始平王妃没有亏待她,临出阁还分派了嬷嬷给她恶补了管家的常识,又陪嫁了几户人,才不至于彻底的孤立无援。

饶是如此,也被一件一件紧上来的人和事逼得极是狼狈。

郑忱一直到归宁那天早上才被放回来,嘉颖都做好了独身归宁,自找说辞的准备,这会儿见到郑忱,简直如绝处逢生,眼泪都下来了。郑忱倒是温柔的,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说道:“我们回门罢。”

元昭叙在洛阳没有置家,所谓归宁,自然是归始平王府。

在始平王府,王妃与袁氏面前,郑忱都给足了颜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真真难得的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嘉颖心里的欢喜,就仿佛一夜春风过,花开满了草原,想着从此之后,情投意合,再没有什么不如意。

就连袁氏私下里问她,姑爷待她可好,都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自然是好的。”

这话说得太早——而她知道得太迟。

郑忱极少在家,起初嘉颖以为是天子看重,那也是值得欢喜,但是渐渐就觉察出不对来:他即便是归家,也是一个人书房独宿。

嘉颖年纪不小,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了,虽然上头没有母亲,姐姐、嫂子却是有的,何况还有王妃陪嫁来积年的嬷嬷,岂有不劝的,这小夫妻成日不在一处也就罢了,没有个新婚燕尔就独宿空房的道理。嘉颖虽不是绝色,也自有动人之处,又正水灵的时候,哪有男人不贪这口鲜的。

有劝说:“既是姑爷怕羞,少不得姑娘要主动些……”

嘉颖真是一口血:这郑三看起来像是怕羞的人么?

也有语带忧虑的:“姑娘不要与姑爷置气!如今不抓紧,等过了这劲儿,没个一男半女傍身,外头那些妖妖调调的,一个一个往屋里抬,到时候懊悔也来不及了——姑娘又没个可靠的娘家。”

诚是金玉良言。

始平王府可靠不可恃。伯父不是父亲,王妃就更隔了。哥哥……哥哥还指望她这桩婚姻能给他带来好处呢,她能指望他?她可不是能做白日梦的人。所以虽然是羞怯,也还是寻了机会,摸到书房里去。

夏末的晚上,秋虫已经开始发声,月光亮到了极致。

郑忱歪在床上听曲儿,小厮说夫人来了,拢了衣襟,说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见!”

嘉颖在外头听得真真儿的,眼泪就下来了。

哭有很多种,有人哭只掉泪,没有声息;有人哭起来干打雷不下雨,扰人可恨;嘉颖的哭,是最最讨巧的那种,嘤嘤如碎玉,不轻不重,总在那里,恼人是恼人,然而细想来,到底可怜。

她是当家的主母,又哪个敢来拽她下去。

郑忱原就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种,哪里扛得住这哭,过了一刻钟,无可奈何吩咐道:“请夫人进来!”

请了人进来,却是一呆——原本以他见多识广,她这身装扮也不算新奇,要在欢场里,少不得细细玩味,但是换到自己妻子身上,那又不一样,眼睛落到哪里,都不是太合适。

解了外衣给嘉颖披上,又挥手散了一帮子看热闹的歌姬舞姬,方才拉嘉颖坐下。

嘉颖眼圈还红着,这是货真价实地红。

郑忱又叫了婢子进来,亲手打水给她擦脸。嘉颖拉住他的手,一双妙目泪盈盈盯住他,空气里噼里啪啦全是火。郑忱却叹了口气,自个儿猛擦了一把脸,颇有些狼狈情状。却说道:“……娘子不必这样。”

嘉颖抽抽搭搭哭道:“那郎君还想我怎样!”那些荤话,到底说不出口。

起先郑忱目光闪烁,到后来也知道躲不开了,索性就直愣愣看了一回,忽噗嗤一下笑了。

嘉颖红了脸。

郑忱搂过她。光洁的肌肤裸露在月光里,一点点贪凉。他的手却是热的,热得肌肤上浮起一层细细的疙瘩。嘉颖脸上热得厉害,虽然是早有准备,但是说到底,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哪里经得住这人的手段。

郑忱摩挲她的肩,唇边含笑,凑过来,温软的气息拂过她耳后,说的却是:“娘子信不信,我今儿敢和娘子亲热,明儿太后就能杀了娘子。”

嘉颖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方才把这句话听清楚:他今儿敢和她亲热,明儿太后就能杀了她!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虽然空气这么热,虽然她神思不属,但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他的意思。

她像是瞬间掉进了冰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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