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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1)

01

程开颜与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资料,事情早早办完,两人却都不急着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饭,到市里逛一圈儿街,才乘大客车回县局。路长人困,刚上车时候还聊了会儿天,一会儿两个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闭目养神。

但是,后面两个乘客的大嗓门聊天却令程开颜坐立不安,她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两个男人议论的正是她的丈夫。这两个男人估计是东海厂的,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只管肆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厂里上至厂长,下至工段长的所有人一一议来。当然重点“照顾”厂长宋运辉。两人说,宋厂长这么一个没有辉煌出身的人凭什么年纪轻轻踢走马厂长登上主位?实在是因为宋厂长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计从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据说当年杀开血路抢得总厂副厂长独养女儿,从此奠定人脉基础。一个人连感情问题都能如此精心运作,何况其他。听得程开颜直生气,什么嘛,当年明明是她倒追宋运辉,这帮人怎么可以颠倒黑白。但她没出声反驳,自她爸当上官儿之后,她从小在金州听的这种胡说八道多了,从小受爸爸告诫不得争辩,如今自然也不会争辩。但她听着生气,一边又是心虚,怕旁边同事听见了怀疑她丈夫是个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见同事肃然端坐,似是睡着。程开颜都没敢试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着,只得一个人浑身尴尬着,听后面两个人继续评点,直听到两人换一个人议论,她才如释重负。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议论。她告诉公婆,举凡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等罪名,他们的亲人宋运辉全占了。宋家二老听了忧心忡忡,他们的好儿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么一个他们从来最厌憎的人呢?三个人在厨房间在晚餐桌讨论再三,一致觉得,那两个男人的话是诬陷,是无中生有。他们的宋运辉,他们每天看着,看着他辛苦工作,看着他拒绝送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蒙骗不来,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陌生?不可能。但是,他们虽然在心里否认,却又都吊颈期待宋运辉早点回家稍做解释。

等到宋运辉终于带着一身烟酒臭味回来,被家中老老少少这么一问,不由笑了,没想到自己现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直追当年他对水书记的评价。他没解释,但反问:“有没有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程开颜摇头。宋运辉就道:“这就是了,他们说的都是工作方式问题,工作时候总有侧重有倾斜,没被照顾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属车间的人还眼馋重点车间呢。可对于人品,他们没法指责,你们以后别操那闲心。”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宋季山见儿子又是揣一大堆东西准备上楼去书房,就略带着欣慰问一句:“又工作没做完,带回家做家庭作业?等下半年猫猫上小学,你们还不得一起抢书房?”

宋运辉笑道:“一到春节都是些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反而没时间干正事。前两天看到《人民日报》上一篇社论好像有些意思,我让办公室整理岀这一年有关此事的报摘,我得看看,或许是今年两会以前的放风。”

宋季山点头:“是啊,该看,该看,你都做到厂长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错误,政策一定要学透。”

宋运辉答应着,却有点阳奉阴违。他看政策是为行动,怎么一样。他走进冰窟一般的书房,橙黄的灯光似乎都不能温暖书房半分。他倒杯热水握在手里,翻开剪报第一页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报》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标题,就忍不住弹指一赞。发黄报纸上的标题分别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他今天看到《人民日报》终于又弹改革的调子了,题目是《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看来,文章是对针对皇甫平文章引发一年争鸣的一个总结性发言。

他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溜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楼去准备盥洗睡觉,却见窗前屋檐下挂着高高低低的腌货,外面清凉的月光将这些香肠、酱肉、板鸭、风鸡、鱼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驳。年货还没发,父母也不会大举买那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从哪儿来。他虽然一直拒绝受贿,甚至家庭地址不公之于众,可总有人无孔不入。有些都已经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绝钱财可以,可这些鱼肉之馈,他都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不由想起程开颜说的车上两个工人对他的议论,这要是让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鱼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问题也得受质疑了。谁知道,哪天“贪财好色”的帽子真会戴到他的头上。

这两年,自担纲东海重任以来,面对种种愈发加码的诱惑,他真是心惊胆战。而他自己为着项目所做的人际勾兑,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没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02

杨巡快马加鞭赶着进度,他很希望过寒假的弟妹们能过来他这儿过年,让他可以继续赶进度,无奈杨逦一年下来依然没有软化迹象,当然问都不用问,不会过来过年。杨巡只能停了这边,交给已经在这边安家的寻建祥帮忙看管,他开着拉达车,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满一车,赶回家去。

杨速还在上班,过寒假的杨连和杨逦都在。杨连看见大哥,情不自禁给了个大拥抱,搞得杨巡挺不好意思,杨逦则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时候她就闷在自己窝里不出现。好在杨巡回家就脚不点地呼朋唤友,杨逦因此不用自闭。

当然,杨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妈妈上坟。杨连想跟着一起去,杨巡没让。他一个人上山,就像过去跟妈妈做汇报似的,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做了详细汇报,甚至还谈到他心仪的洋气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来的打火机点的蜡烛香火。

梁思申却并没接受到杨巡传递的信息,她在犹豫之下,才决定接受久不通音讯的外公的邀请,去外公家过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个邮件。她料到外公记恨她,不会接她电话,不会放她进门,因此妈妈电话里跟她说了上海老屋拆迁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有用邮件形式将此事传达给外公。她寄给外公的信件包括拆迁通知的传真件,包括她和妈妈一起去上海,在老家旧址拍的几张照片,以及一张现今的上海地图。她并没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着让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料到外公竟然会让秘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过除夕。

她是硬着头皮去的,她劝说自己,这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帮妈妈去看看外公。她实在是讨厌两个舅舅,还有,她如今懂事了,到底是为自己过去打的那场比较决绝的遗产官司有点汗颜。

这几年,她自以为沧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着略带中式园林格局的户外绿化,感觉外公家变化不大,似乎连树木花草都不曾长大,还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机场租来的车上深呼吸几口,才将车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车门,她没拖出车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几乎没变,连用人也没变。但梁思申被留在玄关等候,等用人进去通报。她淡淡地站着,这时候反而心情平静了,看看镜中的自己,已非当年青涩。一会儿,外公亲自出来,却没走近。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外公才开口道:“请进来喝茶,你舅舅他们都还没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气,讨厌的舅舅舅妈们不在就好。跟外公进去里面。陈设也几乎没变,不过现在梁思申开始能看出好来,那瓷器,那木雕,原来都有来处。但外公却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她,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并不胆小,从包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摆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岀一件,交给外公:“一件小小礼物,请笑纳,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西泠印社的印泥。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滩的,外公要是喜欢……”说到这儿,她停下了,因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会儿,语气缓慢,却目光尖锐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应该不错。”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错。”

外公了然地点头,道:“谢谢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难为你从国内带来给我。这外面的青花釉里红小盒,才让人生买椟还珠之思啊,看来你现在真是过得不错,不错到能讲究这些了。”

梁思申还是微笑,心想千挑万选的礼物,看来外公识货。她不愿小人得志似的声明自己脱离外家后过得很好,可又难忍当年被舅舅们视作穷亲戚的恶气,就想了用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说明问题。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乐得大方:“这是妈妈提醒送的礼物。”

外公点头,也不再问,打开相册看老宅照片,又看到被搭建得乱七八糟的老宅,老头子情绪激动了,一路骂骂咧咧,终于充满期待地问:“你爷爷不是高官吗?有没有办法让老宅免予拆迁?或者我回去跟他们谈谈?”

“我爸爸已经努力了,可是那儿需要经过一条高架公路,没法让公路为老宅改道。妈妈让问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尽力拆下来保留。还有上海市政府补偿的拆迁款,她让我在这儿折合成美金支付给外公。”她将一张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没取支票,却翻阅着相册连连叹息,好久才赌气地道:“算了,早已给破坏得差不多,我早年亲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块不剩,连屋架子都残缺不全,还留什么留。唉……”他将手中相册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着心想,还是一样的躁脾气。“支票拿回去,没几块钱,留给你用,你现在做什么?毕业没有?”

正说着,一个表姐先回家来,对梁思申倒也客客气气问好。梁思申心想她回家的时候,堂兄堂姐们都说她生活奢侈,养尊处优,她自己也觉得是。可现在与表姐稍一对比,立见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她则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双手伸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绵柔触感。形容中,更是没有表姐的悠闲单纯,她有因独立觅食带来的一身精明锐利。

这一认知,令梁思申锐气大伤,沉吟许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缓过劲来与外公简单说起近况。外公眼里的惊讶稍微抚慰了她,但她说完这些,就与外公告辞离开,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调的年夜饭,外公眼里却是更添惊讶。

行李箱子原封不动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飞机上,思绪万千。没对比不知道,对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与表姐同样出身某家门第的高中同学,想到她一直来相处时候的有劲没处使,现在才明白,两人不是同一种人。若是她当年没出国,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妈羽翼下,虽然物质生活没那么优裕,可她终是不需这么早为生活操心操劳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风花雪月,有些生机勃勃的话题,她还真没法与同学交流,说了,找不到丝丝入扣的响应。她确实喜欢同学的英俊帅气,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认他是男友,原来是因为没法在同学身上寻到支持点吧。她闭目暗叹,还以为又爱了呢。

静悄悄地回学校上课,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觉得生机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爱。

03

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人忙里偷闲赶来只为摸一把车子。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忙碌。杨巡才将车子停下,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间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地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杨巡,拜完年,有空过来坐。”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想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账?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电汇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当场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却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

杨巡见此变故,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作壁上观,只见雷东宝瞬间眉毛吊起,杀气腾腾起身,劈手将那外勤从忠富手中抢来,一言不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杨巡心想,雷东宝发火了。

雷东宝打完耳光,依然揪着那人,狠狠盯着他,牙缝里只冒出一个字:“说!”听完忠富所述,雷东宝不懂也懂了,这事儿有极大猫腻。他怒火中烧,最恨有人骗他。

那外勤本想抵赖的,此时被两个耳光一扇,啥念头都没了,一声都不敢岀。雷东宝等半天没听见响动,就大声喝道:“四只眼?叫来。”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会计,愣是把四眼会计从年货分配现场拉来。雷东宝这时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办公桌,指着那外勤对跑进来的四眼会计道:“他家,爹妈兄弟四户,停发今年年货,已发的追回,一根鸡毛也不给。妈的,贼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顿时傻了,没想到雷东宝还想得岀这种连坐的主意,一时都不顾双颊肿痛,连声道:“我做错事情,我立刻联系对方退货。我立刻……”忠富这时候反而一言不发,冷冷站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杨巡忽然想起刚刚身为登峰厂长的正明离去时候的怒容,估计也是遇到差不多的问题。雷东宝这个外行领导内行,那么大一个摊子,刚上手还能不出问题?他见那外勤哭丧着脸过来打电话,就闪身让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东宝说声“我去看看正明厂长”,就快速脱离风暴圈。

忠富见此也走,但他没打招呼。雷东宝一眼看见就又大喝一声:“忠富你去哪儿?处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猪去。”

雷东宝不强留,铁塔似的坐那儿盯着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东宝等忠富走得不见,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说电话,听外勤说得不是回事,他便凑到电话边问外勤:“他不发货?”

外勤忙道:“那边厂长说他们厂今天开始休息。”

雷东宝问:“你知道厂长家在哪里,厂长爹妈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诉厂长,要么他发货,要么我这边发人,两卡车人去他家过年。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等他一句话。”

外勤战战兢兢转达,那边立刻哇啦哇啦不绝,雷东宝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就盯着外勤腊月天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解释,不断做出私人承诺,终于那边咔嚓一声挂了,这边外勤跟雷东宝说:“他们立刻发货过来,不远,明天一定到。”

雷东宝还能听不出外勤承诺的是退还好处?他抬手又是给个耳光,骂道:“蜡烛,不点不亮。我等着,年前不到,我把你们连夜赶出小雷家,以后别想进小雷家门。你们也都听着,谁敢在采购中下小手,全家三代开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妈了个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几只……”

杨巡逃出暴风圈,回头却见忠富也愤愤跟了出来,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无心地打个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厂长那里喝杯茶?”

没想到忠富正火着,一听这邀请,就闷头跟上了。杨巡悔得不行,心想别让雷东宝看见以为他有事没事搞串联,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两人一起到了正明办公室,正明也是臭着一张脸。忠富直接就问正明:“你也是材料进货岀问题?质量问题?”

正明摇头:“规格不对,我要的紧俏货不给进,我不要的垃圾货进那么多,我年后开工吃啥啊?”

两人同叹一声气,搞得杨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忙递烟给两人,宽慰道:“都有一个过渡期嘛,慢慢来,慢慢来。大节底下的,生气犯不着。”

忠富看着杨巡若有所思,看得给他递火的杨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个体户去,一家子养一百只猪,也比辛辛苦苦养一万只赚得多。”

正明看看杨巡,道:“小杨,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你可别给我们说出去。”

杨巡赔笑道:“妈的,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们不正希望我传话给书记。谁耐烦管你们雷家自家的闲事,我离开这个办公室就回家,过完春节就离家。不过我倒是欢迎你们春天里到我那儿做客,我带你们海边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没钱才去你那儿,你不许到时候嫌我吃穷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给我做电器市场的头儿去。正少个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儿工资低,规模小。”

忠富叹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给自己做,赚赔都是自己,哪来那么多窝囊气。”

杨巡心想,他多的是窝囊气,进去机关,哪个小毛子都敢训他,都因为他是个体户,无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这话我倒不是威胁你,刚才书记的态度你也见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个儿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吗?过年过节的,何必拿想不开的事搞自己脑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顾哑然。杨巡见机殷勤提出请两人吃饭,两人都没胃口,推辞了,杨巡于是顺理成章地告辞离开。走到外面,心里想着雷东宝一个人也难,又要顾着村里发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摆平了,还得让几员大将心甘情愿地卖命,他想着都难。遇到今天的事,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两全其美地解决,他很想回去了解雷东宝是如何解决的,以便取经,可又不愿此时钻那台风眼自讨没趣,还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还担心雷东宝呢,可他自家才四个人的事都还没摆平。

杨速坐着机关,虽然最后几天早已无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后才能放假,还是杨巡开着车去接杨速回来,杨连当然也一起跟着去。杨逦在楼上看着虽然眼馋那车子,可硬是忍着不下来,铁骨铮铮。

这一年,杨逦由杨速照料,也渐渐肯听杨速的话。可杨速全听大哥的话,一点没有含糊,气得杨逦生气杨速没骨气。杨逦本想在饭桌上噎杨巡几句,但抬眼看见杨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须,只是闷声不响。杨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杨速半年下来都没软化杨逦,他也只好再等,等杨逦夏天高考结束再说。

杨逦反正年夜饭吃完就上楼,三个哥哥都看着她走,没办法。等上面轰然传来关门声,杨巡才收回目光,对杨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杨速一惊,杨连却看着杨速笑:“二哥,哪儿露出马脚让大哥看出来了?”

杨速尴尬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再说机关里穷,我留不留得住她还难说。她是个小学老师,挺温和善良的一个姑娘。大哥,等杨逦考完,我早点出来跟你做事吧。”

杨巡点头:“可以,你这件毛衣是她给你织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呵呵。不是,这是科室里一个阿姨帮我织的,我人缘好,那些大妈大姐都帮我,有时候我拿给杨逦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们帮做的。”

杨连大笑:“白让大哥吓岀真相来,哈哈。”

杨速尴尬地笑道:“大哥现在眼睛太厉害,大哥两只眼睛对着我,我五脏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瞒着,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杨巡一笑,道:“别瞎扯,是你自己胆小。初二拿些东西上她家走走,礼多人不怪,老三呢?”

“没,没有。我听妈的,安心读书。”

“没出息。”杨巡这个大哥却是另类。

杨速小心地问:“大哥,你呢?你的个人问题更该解决了。”但杨速不敢提戴娇凤。

杨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个人,她在美国读书,跟她比,我跟老鼠对比孔雀一样。不过谁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样排第一。”

杨速道:“大哥,我们兄弟俩,要钱没有,力气一把,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赴汤蹈火。”

杨巡笑道:“嘿,玩儿你哥了,你有才啊。这两天罚你教我读英语。”

“大哥饶命……”

三兄弟说说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场,那就是彻底的冷场,三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妈妈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静默中,忽然听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哭泣,杨逦也是想妈了。三个人更是无语。

大年除夕,更深夜长。

04

韦春红总算是春节闭门歇业,本来说好雷东宝开车去接她,可临了雷东宝却来电说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骑着木兰摩托车来,后面放满年货行李。

小雷家人都争着与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东宝家,雷母照样是爱理不理的老太君样。韦春红这回学乖了,进门就是一个厚厚的红包,也别什么金项链金戒指了,直接还是给钱最实惠。果然,雷母眉开眼笑,立马缴械。

韦春红这才又将摩托车开岀去,把儿子接来雷东宝家。雷母背后悄悄问韦春红,怎么还不怀孕。韦春红可真说不出,她真想跟雷东宝生个儿子,可肚皮不争气,硬是不见动静。看着雷东宝挺喜欢她儿子,还特意带着她儿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让雷东宝有个亲儿子可疼。

雷东宝这个春节过得满腹心事。雷霆公司运转不久,麻烦不断。资金有限,进来的产品有限,却要首先满足村里的三个实体。因为给实体的货色都是成本价,相关经手人不大有赚头,不大有赚头就不大有奖金,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做尽手脚,把东西卖给他人而不给实体,搞得实体差点无米下锅,忠富正明红伟他们就来造反。再有类似霉豆粕这样的陷阱,一个小小雷霆公司才刚开业没两个月,竟是矛盾百出。雷东宝头大万分,骂下这头冒出那头,每天都跟填满炸药的雷管似的,到处放炮。但是,放炮之余,他还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与三家实体的往来,千万不能将正明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打压了。

初一这天,无数人川流不息地上雷东宝家拜年,看得韦春红的儿子惊诧不已。韦春红则是作为主妇,热情地茶水招待。虽然忙得没有坐的时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妇的感觉,虽苦犹甜。士根他们四个当然都是来了,不过年初一谁都事儿多,雷东宝没多留他们,约他们四个初三晚上一起吃饭。

初三那天,韦春红最忙,一个人独立烧岀一桌大餐。以她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雷东宝帮不上忙,也没动过帮忙的心思,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样地一边儿看,本想指导几下的,可惜韦春红厨艺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罢。

士根等四个都不敢拿架子,虽说是晚上吃饭,可人都早早来到雷东宝家。谁不知道这顿饭并不容易吃啊。雷东宝也没二话,坐下就跟他们四个讨论村里的事情。韦春红儿子好奇地站一边儿听,只感觉像是吵架或者训话,听了会儿没意思,还是帮他妈去。

大家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雷霆公司上头。雷东宝一下就把话放桌面上:“你们别老挑毛病,我问你们一句话,这个公司,如果换成你们来做,两个月内,你们能做到我今天这地步吗?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谁能做得比我更好,说出来,我让位。”

众人都是不语,即使自信做得比雷东宝好也不会说。而且他们心里有怨言,既然不是原先说的初衷,又何必节外生枝弄出个雷霆这种不三不四的集资公司,他们没兴趣。还不如照原样来做。可是,雷霆公司才被雷东宝兴致勃勃地办起来,难道能因他们几句话就关门大吉?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资当儿戏吗?因此说了也是白说,白说谁还说。

士根见大家静默不语,就打个圆场道:“新体系上场,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大家都不能心急。书记,他们三个也是为工作着急,又不是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你那么严肃干什么。”

雷东宝不客气:“个人恩怨没有,个人小算盘不少。看集资公司搞成这性质,你们都埋怨我多事。他们几个外勤跟我玩心眼,你们几个跟我闹脾气,巴不得我火气上来解散公司恢复老样子。我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这几天管下来,我越管越管岀味道,问士根哥,第二个月利润是不是上来了?你们啥都别闹,乖乖听我话,等年底分红。”

忠富终于忍不住,道:“书记,我们争的不是你管我管的问题。只要你管得好,那种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现,我乐得少做事。可是书记你想过没有,进销都让你包了,我不用出门,不跟同行交流,我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猪肉好销,为什么好销,不知道现在大家爱吃肥肉还是瘦肉,不知道我养的种猪该怎么合理分配繁殖季节,不知道现在市面上优良品种有没有出现。产销脱节,销售不能指导生产,生产又不能牵制销售,两头都是盲目行事,总有一天我们养岀的猪没人要。我这儿还算是简单的,正明那里的产品好几个系列,数不清的品种,现在产销脱节,生产的盲目生产,销售的盲目销售,进料的又盲目进料,等哪天仓库积压了,你们等着看好戏吧。我们有私心有杂念,可我也不肯让我管的猪场毁在我手里,到时候被全村老小唾骂。书记,我今天也说句实话,雷霆公司这么做,行不通。”

雷东宝听着吃惊,他都没想过其中还有这等影响沟通的不良反应。他问红伟:“你也这样想?”红伟毫不犹豫地点头。雷东宝怒道:“集资公司第一个方案的时候你们怎么都不说?让你红伟当总经理你也不肯当,那时候我拿膏药封你们嘴巴啦?现在一说以前挣的钱不归自己,你们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东宝发火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岀,红伟和忠富两个于是低下头不说。韦春红在里面听见,本想出来劝劝雷东宝,大年初三的发火晦气,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还是少插手为好。再说雷东宝解决得了,不用她夫唱妇随。

唯有正明依然抬着脸道:“书记,忠富哥要是不说,我还没想到脱节问题,我也正纳闷,怎么这阵子家用电线积压那么多。这么一说就对了,按道理说,最近北方市场家用电线低谷,我因为现在不直接管销售,这些问题没直接反馈给我,都给忽略了。我们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说,有些事没做过之前,预先想都想不到。”

雷东宝道:“这就是了嘛。没做过的事,我们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没想到的谁也别怨。既然已经上手了,埋怨啥都没用,只有想办法做到底。我说你们有情绪,你们这几天净找我碴,你们给我想过一个办法没有?你们的事,你们怎么与销售协调,你们自己最清楚,这些人以前都归你们管的,现在你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敢放一个屁?你们把这些问题往我面前推,都不想着解决,你们不是闹情绪是什么?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么?说!”

正明连忙收声,不敢顶嘴。有些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谁有理,看谁嗓门大。但忠富却是越听越气愤,不愿再忍,开口为自己争辩:“书记,我们提反对意见,就一定是闹情绪吗?我们一声不响把新公司成立后的不适应自己承担下来,怎么不见你说我们没情绪?再有,我们为什么不能闹情绪?书记分配不公,我们做多拿少,还要求我们这也做到那也想到,对我们要求特高。我们难道是小娘养的?我忠富不会说话,不会拍马屁,我只会做,书记你要看不惯,开除我,我没怨气,你找听话能干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说明我厉害,我值大价钱,你加钱给我。我觉悟就那么点点高,我到现在还不是党员,我不够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边听得心惊,一直伸腿在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东宝抓住,让忠富完整说完。等忠富说完,雷东宝问:“那你要多少?我们上一回第一个集资方案,你会不会觉得拿太多?吃下去会不会把你噎死?我都没胆吃,你们有胆?你们别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们这样对我也是不公平。妈的我今天脾气真好,还跟你们杂种讲理。我说你们急什么,现在开始起,赚的钱大头都在集资公司,照我们现在的发展势头,没两年就把前几年的利润都赚了,这笔分成不少。你们看长远一些行不行?第二,你们现在光顾着跟我闹情绪,你们想过长远没有,你们甩手不管,我只好让别的机灵的管,哪天雷霆公司里面的那几个做强了,他们会逼我坐下谈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谁都不是泥捏的好货。到时候你们怎么办?红伟你拿眼睛瞪我,这种情况你被我提醒才想到,算你猪脑,你们听我说下去。”

雷东宝给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条,你们不当家不管事,我当着整个村的家,我不能撑死你们,饿死他们。你以后拿大钱住洋房,旁边住着个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饭都吃不上,你有脸,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没错,妈的我还想公平呢,以前一个个提拔你们,你们孝敬我一根毛没有?村里给你们机会把你们培养成材,你们怎么报答村里?妈个逼,要走,自动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儿女户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儿女从村里领的钱和福利,你不让村里占便宜,你也别占村里便宜,公平合理。我话说到这里,吃饭,边吃边讨论。”

忠富听得脸色通红,胸中气闷,红伟和正明则是活动开了心思。士根这时候就不说话了,一直低头吸烟。韦春红早在里面听得心惊肉跳,一听“吃饭”两个字,连忙搬着热菜出来,也顺带把雷东宝埋怨上了:“我说你这是怎么做的主人家,客人来了光听你说话,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气。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对你说那么大实话吗?你还那儿挺委屈,要真弄个奸的来,什么都顺着你,什么都是你对,背后把你搞得恶人一样,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抢了你的功劳,最后一顿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没处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气,随他去,三天两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鸭子嘴硬,往常你们不在跟前时候一个劲夸你们好,见了你们就死样活气装上了,什么嘛。”

韦春红这边没说完,士根那边刷一下脸全红了,韦春红看见,不知道士根为什么表情怪异。雷东宝见韦春红恰到好处地调和了气氛,就顺势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边道:“我跟你说啊,忠富,你要再敢说走,我妈个逼先杀了你,再去自首。我说到做到。我们五个兄弟,最苦最难的都熬过去了,别好日子面前反而闹翻脸。以前是一条心,现在还是一条心。你有意见,打骂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说的脾气,村里就你最能跟我对着干,可你不许说走,说走就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记住啊。”

韦春红忙道:“长记性最好是连干三杯啦,我把酒满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来饿坏了,两只眼睛盯牢一盘鲱鱼干不放,我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可怜可怜我们正明兄弟。妈,您也稍微喝点不?”韦春红虽然问着,下手却是不由分说把雷母的酒杯都满上了,又热情地拿了她儿子的筷子给大伙儿夹菜,先给雷母,第二个就给士根,一口一个“士根哥”,叫得士根满脸堆笑道谢。

正明和红伟两人灵活,连忙借赞美好菜调剂气氛,韦春红等他们一轮酒干了,利索地又给大伙儿把酒倒上,才回去厨房。饭桌上五个人这才又安静说话。前面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好也说了,歹也说了,大家都亮岀底线,后面的话就好说许多,忠富正明红伟三个终于答应在雷霆公司兼职,主管原先属于他们名下的那部分业务。韦春红不时插进来调节一下气氛,雷东宝想胖起嗓门都不成。只有士根怅怅的,为韦春红无意扫到他的话尴尬。

当然,不免地,雷东宝还是有所退让,三个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职,都拿不错的工资。

一桌饭胜利结束,雷母早早上去睡觉。等送走众人,韦春红也没让雷东宝帮忙收拾桌子,自己利索忙碌着,一边问雷东宝:“士根哥刚刚坐上桌的时候怎么一脸尴尬相?你看到没有?”

雷东宝回忆了一会儿,道:“没留意,当时光顾着忠富了,妈的忠富脾气还是老样子。”

“会不会我说什么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么会得罪……哦,我想起来,我们集资,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挂着,钱没岀。被你一说他多心了。”

韦春红撇嘴:“他还真机灵,这份钱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们不会年底分红时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处,精明。”

雷东宝一愣,不由笑道:“别胡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就是胆小,他没那么多坏心眼。哎,你这是干吗?”

“烟别吸了,先泡泡脚,鞋子给我,我给你换双鞋垫儿。”又招呼儿子过来一起坐下,“脚盆子大,你们爷俩一起泡着,水不热了招呼我一声。”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韦春红儿子小宝乖乖坐着泡脚,都比雷东宝还安静。雷东宝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带着酒意,想起自己差点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话,也读小学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眼前韦春红的儿子看不到生身父亲,不觉怜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宝,你爷爷奶奶家住得好吗?干吗不跟你妈一起住?”

“妈说饭店里人杂,不好。我也想跟妈妈住。可现在妈妈跟你结婚了,奶奶说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后别想跟妈妈住了。”

“什么屁道理,你爱住就住过来,我当你老子,你当我儿子,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你妈忙饭店,不肯住过来,你做做你妈的思想工作。我妈不会做事,我忙,都照顾不了你,你最好动员你妈住过来。”

韦春红在里面听着高兴,但还是出来道:“小宝爷爷奶奶都宝贝着小宝呢,不肯放他过来住。唉,当年那是抢着要养小宝。来,脚挪开,我给添点热水。”韦春红当然也不敢把儿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与亲爷爷奶奶不同。

雷东宝不疑有他,伸手揉揉小宝的头,道:“明天带你去高一点的山,不信找不到野兔。”

韦春红看着嘻嘻地笑:“好啊,带点钱去,打不到买也买它几只来。我准定烧大大一锅汤等着你们。”

小宝欢呼雀跃。雷东宝枪法好,训练有素,今晚吃饭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风,小宝引以为偶像。

雷东宝枪法当然好,部队训练出来的,他还会自己调准心,将一杆猎枪调得无比顺手。第二天爷俩一早就出门,钻进深山老林乱摸。没成想,真给他打到一只山鸡,两只野兔,还有好几只鸟,两只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获,心里也有些得意,带上小宝,杀奔陈平原家,因为陈平原曾跟他提起过爱吃野味。

陈平原一见倒也喜欢,尤其喜欢山鸡那几根尾巴毛,先拔下来插花瓶里了。雷东宝坐在沙发上,看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陈平原笑容带点勉强,就直截了当地问:“陈书记,他们说古河村村长被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对不?你别太当回事,谁嘴里都有准头,进去不会胡说。”

陈平原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他抓进去跟我什么相干。不过这话倒是真,嘴巴得有些准头,牢底坐穿也不能说,否则放出来谁都避着你,再没人跟你做朋友。”

“那当然,没义气的人谁理。古河村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还真指使人打死俩啊?”

“那神经病,当几天村长就当自己是黄世仁。东宝,不提这些。野兔你哪儿打来的?”

“我带你去,你自个儿摸不到路。”

陈平原沉吟良久,道:“行。东宝,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个人,你开车带我一程。”

雷东宝开车带着陈平原到市里一处大院,回来一路在想,那个古河村村长据说与陈平原关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对陈平原那样的好。古河村长搞废品处理,自己做老板,虽然企业没他小雷家的规模,可人家拿来的钱全进自己口袋,派头可比他雷东宝大得多。他们好多废铜就是问古河村进的,彼此常有接触。以往也没见古河村长有那么凶狠,嗓门还没他雷东宝响亮。听说那村长这回花钱买通人杀了两个逼问他要债的,结果给查出来了,看来是个借钱赖账的主儿。看陈平原今天那样子,那村长不会也是曾通过陈平原问银行借过钱吧。

杀人抵命,那村长明知死刑,会不会放开手什么都说了?要那样,陈平原惨了。但雷东宝相信陈平原要是惨了的话,嘴巴不会那么没准头。刚刚陈平原自己不已经说了,雷东宝心说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胆小如鼠了。

春节过后,雷霆公司换一种模式崭新运行。有忠富他们三个熟手协理,下面关系一下理顺。尤其是红伟那边,红伟本来就比较闲,常帮着朋友介绍钢筋水泥,这下自己有了贸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销钢筋水泥什么的给朋友,红伟那儿的生意局面最先打开。反而是忠富这人比较闷气,谨守本分,他那一块一直只顾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疯,两眼挂满红血丝,走路都跟车轱辘似的转得飞快。士根看着这样的发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开始活动,要不要跟雷东宝要求把他的那个份子给补上。只是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雷东宝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贸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员大将由着性子做。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插手,自己扎进去了解市场,了解情况后就打算绕开所有物资局之类的中间部门,直接跟中间部门背后的厂商取得联系。他比正明红伟两个闲,就拎上行李备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厂家。

这期间,自然耽误了镇里、县里还有市人大组织的学习会议,尤其是耽误了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的学习。原先做县长的现任县委书记见他上任后,雷东宝不再勤着上门说话办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会议前特意强调,小雷家必须雷东宝出席。没想到会议的时候一问,雷东宝还是出差没回。其实这回倒不是雷东宝有意不来,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个随性的人,没有随时打电话回来联络遥控的习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会。但士根如此解释,新书记却并不太信。新书记心头难免留个不小的疙瘩,认定雷东宝如今财大气粗不给他面子。

这个时候,古河村原村长见保命无望,果然一股脑儿地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全咬了出来,自己没命,说什么都要拖上几个陪葬的。因为那村长买通杀人的案子大,影响大,破案有省里派人下来协助。他这一咬,立刻上达省里,省里异常重视,派人下令,秋风扫落叶般地将陈平原等人直接拿下,双规都省了。

雷东宝出差带着丰硕成果回来,正好听到陈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韦春红那儿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开着车子才回到村里,却见好多人远远围在村办外面交头接耳。他坐在车里问一个村民这是干什么,那村民说,据说上头派人下来查账,把士根管的财务室全部查封了,现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调查。

雷东宝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钱财的签名单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财务室的保险箱里,事情闹大了。雷东宝这时候真希望士根听到风声已经销毁那些东西,或者早已转移到别处。这时真是后悔过去的大大咧咧,听任胆小如鼠的士根为了以后什么说得清楚,把那些单据都留下,他还规规矩矩在上面签上字。早就应该销毁了它们,烧光才干净。雷东宝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愣,不想进去村办,转个方向盘,就开岀村去。

才没开几圈,雷东宝忽然想到,他干吗离开,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没自己昧下,也没给自己谋利,他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东宝几乎是匀速地在路上开了一截路,终于没有回头,而是一踩油门直奔县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忆起来。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很想找个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这个时候,他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韦春红那儿,想给宋运辉打个电话。

但没想到,刚刚离开的时候还没事,才去村里转一圈回来,车子还没停稳,前前后后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的车子,其中一个他认识,老相识了,是镇工办的李主任。李主任态度挺好,笑容可掬,却是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地坐了进来,客客气气地道:“老雷,我们到县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说说清楚。都是工作,请你配合我们。”

雷东宝心说完了,看来连进门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他没说话,也没反抗,静候处置。

韦春红听得门前有人停车,下意识探头出来,还以为雷东宝什么忘拿了,结果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硬挤进雷东宝的车里,将雷东宝拉到后面,他们占了驾驶位。韦春红急了,连忙跑出来大声斥问:“怎么回事?东宝,东宝……”

雷东宝深深吸口气,想嘱咐几句,可看着被紧闭的车窗,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说。车子一溜儿开走,抛下韦春红站在空地里惊慌失措。

雷东宝出事了,毫无疑问,雷东宝出事了。韦春红不是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最近陈平原等一干人有去无回,她早有耳闻,昨天也曾提醒了刚出差回来的雷东宝。今天这阵势,她还能猜不出什么?天哪,她要救雷东宝。

可她竟然没能迈上门口台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口起不来。天哪,东宝到底有没有得救?她心慌意乱地直坐到屁股冰凉,腹内打鼓,这才摇摇晃晃起来,跑去厕所拉肚子。关进小屋子里,一时胆怯,怔怔落下泪来。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这县里的人回避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忠富,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用组织名义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接受调查,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依然不敢放心,在店里转来转去想了会儿,索性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映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的时候口气那个严厉劲儿。”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是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逃不了雷东宝,基本也逃不了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也算是把话说尽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站在冷风里咬牙决定,干脆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代了,就赶去火车站。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的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哎,宋厂长,你的手……”

“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有耳闻,可不知道数目。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侵吞村集体资产事实成立的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才好。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出事了。昨天给带走,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耐心解释:“即使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问题。我是厂长,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一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身子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镇上会不会接管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士根他们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接管可能性比较大,你怎么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资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大问题,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他欲哭无泪,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

宋运辉送走两人,心头七上八下。刚才一位朋友在电话里的话他没跟韦春红说,那朋友说,进去“双规”的人,几乎没有不交代的,三天问下来,神仙也挺不住。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点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众,尤其是涉及的头面人物多,那么处理时候就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唯有判决之后,再徐徐图之。

宋运辉点上一支烟,心想,陈平原和其他相关涉案政府工作人员等,那些人的关系网只有比雷东宝更广更密更有针对,想让雷东宝获得异于他们的轻判,几乎等同六月飞雪一般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让雷东宝这个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辫子给人抓的人别被抓作祸首处理,别被判得太重。可那样的结果,对杨巡就不利了。只要雷东宝被定罪,如果加上士根也被定罪,杨巡头顶上的红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杨巡会接受他的定位吗?

宋运辉一支烟没吸完,就动手毫不犹豫地拨打杨巡的手机。自然,雷东宝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韦春红,可如他刚才对韦春红所言,他和雷东宝十年的交情,又岂是心中几个疙瘩可以抹杀。杨巡的问题,他只能放到后面考虑了。在雷东宝面对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必得侧重挽救雷东宝。

杨巡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不得不将车停靠到路边,无法继续开行。他的脑筋只要稍一转弯,就能想清楚,宋运辉目的何在。可宋运辉能罔顾他杨巡的处境,他杨巡能罔顾自己的处境吗?如果雷东宝的案子身后没绑着他公司的挂靠关系,他当然愿意照着宋运辉说的做,他愿意提供这个帮忙,出钱出力,把雷东宝那儿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可是,问题牵涉到了他,牵涉到他穷尽多年赚得的所有资产,牵涉到他妈付出生命支撑起的家业,牵涉到他杨家一门今后的生计,要他还如何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紧绷的资金链,他已经为了建设资金而做出种种努力,包括提前出租电器建材市场的摊位,他的资金链不堪一击,他哪里经得起个三长两短。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悲哀,他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个体户,他人微言轻,他除了照着宋运辉说的去做,还能如何?他无力说不,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表达他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因此,宋运辉才可以罔顾他的好恶,将任何要求强加给他,他还只能欣然接受。本来,他救雷东宝,为自己,也为以前雷东宝给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头感觉已经变味。

而再变味,他也只能做。他别无选择。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运辉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杨巡考虑到未来可能的变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银行里的所有资金转进个人账户,免得遭遇其他红帽子企业的悲惨下场。若是小雷家未来被镇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镇政府这个国家机关,他从来都知道,民不与官斗。他只有现在就做最坏打算。

然后,他开车载着韦春红上路,心里憋屈,将车子开得像云霄飞车,车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边的韦春红担心紧张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还累。等到杨巡靠边儿加油,她连忙钻出来坐后头,眼不见心不烦。但心不烦路上的事儿了,却又开始烦雷东宝的事。她是雷东宝的妻子,可是,他们说话讨论,都撇开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当她透明,她却只能什么怨言都没有,好像她欠宋运辉似的,可她是雷东宝合法的妻子啊。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能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的危险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敢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心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蹿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在东北,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的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稀里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可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账,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会,你会解决问题的,我感觉你思维不拘常理,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还有,即使出现最坏结果,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也不是难题。别难过,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弃。”

听着这话,杨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犹如注入一汪清泉,顿时神清目明:“你说,我能行?”

“是的,这种事如果放别人身上肯定没希望了,但你肯定还有20%的希望。赶紧行动。”

“实际上,我昨天一听说就开车赶来,现在已经到了。”

“我就说你行的,看你愁的。来,打起精神,出去吃顿饱饱的早餐,收拾干净脸面,办事去。”

“是。”

“祝你好运。”

“是,事成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

很神奇,杨巡恢复平静。他依言洗脸刮胡子,干干净净,打起精神出门。

一晚上乱成一团的思绪,此时迅速归类为两线:一条线,是照着宋运辉说的做;另一条线,则是开始接触接管小雷家的镇政府官员。他不信,他杨巡会向某些倒霉的红帽子看齐。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结束与杨巡通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太多会议赶着布置工作。有接二连三的电话进来,秘书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想到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杨巡一天下来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谁都对陈平原的案子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做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证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也因此,各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已经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的姿态,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代。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理由是: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具体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进一步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红伟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代未来两周工作重点,急匆匆先飞北京,连跟女儿见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不用担心女儿,他不在,有细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风尘仆仆的宋运辉,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总结。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邱庄那个禹作敏一样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引导教育,不让雷东宝无知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何处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账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方谈话精神你们应该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了,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05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久这个他花了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赔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他得被连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心中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

但忽然间,一个蹑手蹑脚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钟,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钢筋呢,可那人上来就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钢筋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蒙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杨巡却压根儿不想放过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钢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往前追。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小偷牛高马大,即便是依照常规杨巡肯定体力上不是对手,但一个人若是豁岀命来,连皇帝都要拉下马,何况其他。小偷眼见后面那追上来的人闷声不响死追,寂静的夜里除了高频率脚步声不闻其他,而有那么几次,小偷稍微脚步一软,后面钢筋已经呼啸而来,小偷差点吓死,只觉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会葬身这黑暗之中,不知不觉,小偷向着光亮有人处跑去,只望路上遇到哪个大侠。小偷想都没想到自己这条小命会丧在偷一捆钢筋上。

杨巡什么都不想,就是闷头追,心里充满燃烧着的愤怒。等终于追上小偷,他却发现有人护住了小偷,而他却被另外人从后面包抄,猛地摁到地上,反剪双手。面对一室严厉责问,小偷和杨巡两个都是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原来,小偷跑进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特警看到杨巡手操钢筋,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就认定杨巡是个行凶现行,两个人涌上身死死压住他不让走。杨巡在下面本来就喘不过气来,这被一压,差点肺部胀裂。

直到杨巡终于缓过气来,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小偷给追得逃进公安局避难。唯有杨巡笑不起来,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颠倒了呢?本想抓个小偷出气的,结果小偷反被警察保护起来,他还得被特警当凶手一样地扑倒,胸口还给撞得闷闷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杨巡闷闷地从特警支队出来,手中依然持着一根钢筋。虽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兴,他胸口一团子恶气还没岀,怎么高兴得起来。

路上既看不到宾馆门口常停着的出租车,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轮车,天太晚,街道寂静得就跟死了一样。杨巡也不知道刚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时也累得跟死了一样,出了特警支队,就蔫头耷脑坐在路边发呆。才是初春,夜风很冷,杨巡却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该起步走,还是从此躺倒不干,他心头一片抹不开的阴霾。

终于力气稍稍恢复,他才怏怏起来,拖着脚往市场方向走。以往市场到特警支队的距离,踩一脚油门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这只有几盏昏黄路灯的马路上,却似乎永远找不到头。杨巡走得灰头土脸,刚才那一场长跑几乎抽干他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郊外的夜风带来清爽气味,但路灯却反而没了,走路全凭天上一弯新月。周围没人,鬼都没有,杨巡依然闷头走着,甚至目不斜视。

忽然有卡车开过,带来一阵光亮,却溅起路中央一个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溅得杨巡满头满脑都是水。杨巡毫不犹豫就操起一块石头砸出去,石头没追上车,气得杨巡终于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出来。他要骂的人太多,要骂的事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饶是他伶牙俐齿都赶不上胸口一团浊气的喷涌,才骂上两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着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觉胸口闷气稍散,人脑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撑着他走回市场的力气又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车上,一个人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梦里,他似乎见到妈妈,他如常地跟在妈妈身后边做事边诉说最近的不快。可妈妈越走越快,他却两腿犹如灌铅,步履维艰。终于他追不上妈妈,他所有的话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妈妈会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泪流满腮。焦急之中,一种深深的恐惧团团包围上来,如烟如雾,将他笼罩。要出事,又要出事,他非常害怕,手足却无法动弹。

杨巡是在市场建筑工头的拍窗大叫中醒来,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包括喉咙也痛,眼睛也痛,一颗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对于工头的请示,他有些心灰意懒,还忙个啥?他随意嗯嗯啊啊了几声,就开车走了,回家关上门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来工地,还能去哪儿。他不知道除了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几乎是靠着惯性来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马是骡子。做着事情,真是比睡觉还有效,杨巡做着做着,人又活了过来。虽然他心里反感,可还是给韦春红打电话,给刚在老家认识的新朋友们打电话,还给士根打,给正明打,不管对方吞吞吐吐还是语焉不详,他都要轮流问上一遍,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坚持着每日一问。

可不知为什么,雷东宝的案子从这个时候起,外传的消息越来越少,案子似乎进入地下。

越是进入地下,杨巡越是担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进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组刚刚离开,又一个工作组进入蹲点,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还是清查时候的那个副镇长牵头。正明说,那副镇长铁面无私,下来先剥夺了他和士根、忠富、红伟四个人的权力,他们四个现在赋闲,还得随时配合调查,交代情况。

清理挂靠公司的手还没伸出,可杨巡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来越近。连忠富、正明、红伟三个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杨巡猜知,那副镇长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才能挡开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风口浪尖之上,他现在若想托关系找那副镇长说话,一准是碰一鼻子冷灰。说不定还把副镇长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可是,他总得做些什么。

06

宋运辉出差在外,时时惦记雷东宝的情况。飞机回来先到办公室,放下行李就给杨巡一个电话,询问小雷家情况有没有十万火急,待得杨巡说事情不急但严重,他才跟杨巡约定晚上再详谈,因他案头积起一大摞的工作。

晚上他好歹没有加班,他想念家人,他也知道疲倦。看到女儿非常满意他带来的礼物,他才能卸下做父亲的内疚。一家人都很健康,饭桌上的菜肴丰盛可口,他心满意足。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一家人讲了很多话,就跟以往他出差回来一样。爸妈说,他不在的时候,杨巡还特意过来一趟,帮他们家扛了一次大米,一瓶煤气。寻建祥也过来一趟,不过已经被杨巡做了去。

饭后给杨巡电话,宋运辉自然提到感谢。杨巡只笑道:“宋厂长以往那么照顾我,我今天才有机会报答。”

下一刻,宋运辉就迫不及待地问杨巡:“小雷家那边的事怎么样?你详细告诉我。”

说到小雷家,杨巡电话那端的脸就挂了下来,长长叹岀一声气:“东宝书记真傻啊。我昨天才听说士根村长恢复工作了,还是做村长。我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东宝书记把所有责任全兜了,说他本身就是个村霸,在村里说一不二,别人没法做主。还说士根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成立集资公司,只有士根反对,因此士根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出钱集资的。三个下面的厂长也是被他逼着答应集资,要不答应他就开除他们。听说估计再过几天正明他们也会恢复工作。宋厂长,这事对我算是好消息,即使士根不敢阻拦工作组清算挂靠公司,起码也能给我通个消息。但东宝书记这么大包大揽担下责任,别人就难帮他了,村里人还照样骂他。”

“唉,都什么时候了,大哥还想的是小雷家,没想想自己怎么脱罪。”宋运辉叹息,可这也正是雷东宝的风格。

杨巡道:“他这么费心保存士根他们四个的实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来,那些人还能认他?啊对了,韦嫂子让我跟你说一声,东宝书记的妈由她接去县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骂。”

宋运辉点头,心说韦春红倒是个好样的。“大哥这个人,小雷家经济是他儿子。小杨,你的事你勤着打听清楚,方便我们这边提早行动。”

杨巡苦笑:“宋厂长,我本来还真怨你,以为你只顾东宝书记不管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小雷家工作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请宋厂长帮忙的时候,那就好了。”宋运辉无语,可见,杨巡的事有多棘手。杨巡又道:“东宝书记那儿还遇到一个问题,没一个律师敢给他辩护。都说他们以后还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公门里的人。这是韦嫂子说的原话,看来她已经在给东宝书记找律师了。”

“律师不是问题。律师我会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着落在这个律师头上,不过……律师能起多大作用?”

杨巡道:“问过朋友,说是找个司法局或者法院出来的律师,但这些地头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没用。而且,他们能有宋厂长一句话有力?”

宋运辉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国前老徐原本设定救雷东宝的招数,确实,有些时候,何须律师。

宋母见儿子好不容易打完电话,就凑过来轻道:“你出差的时候开颜一直担心你去见你那个女学生,你回头开导开导。”说到这儿,宋母不由一笑:“我们怎么跟她说你出差的地方与美国隔个太平洋,她都听不进去。”

宋运辉诧异:“风牛马不相及,她怎么扯到一起的?本事!”他也忍不住笑,想到他打电话时程开颜好像说上楼替他收拾行李,他便跟了上去。本想蹑手蹑脚吓程开颜一下,却看到程开颜半跪在行李箱边,将箱子里的东西摊得满桌满床。宋运辉不由奇道:“咦,你干什么?”

话音才响,他就见程开颜全身猛地一震,抬头看过来的眼光满是慌乱。他立刻醒悟,一脸错愕地盯着展开在程开颜手中的他的内裤,对峙良久,程开颜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会整理,你下去吧。”

宋运辉依然紧紧盯着妻子,盯得程开颜低下头去,才道:“你单纯可以,无知也可以,你怎么可以庸俗?”

“我……我没……”

“别此地无银,我本准备上来跟你解释,现在不屑解释。”宋运辉厌恶地再看一眼他的内裤,调头离开。从结婚解释到现在,以前他只是觉得程开颜没安全感,他虽然讨厌可还是屡屡解释。可是今天这一幕让他备感侮辱,他出差途中渴望回家的一颗心彻底凉到冰点,他无法原谅。

当晚,他就在书房打了地铺,完全无视程开颜的眼泪。一家人是什么?一家人应该抱成一团,彼此全心全意地信赖。吃醋啊无能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这般的庸俗……拿他宋运辉当什么人?

宋运辉原以为过一夜应该可以消气,可是他早上醒来看见程开颜倒卧在红肿眼皮上的文眉和看见这个人,心里的厌恶一点儿没改。他强烈地不愿跟这个人说话。为此,宋母破天荒地在他上班时间,趁儿媳不在家打电话劝儿子别那么大脾气。宋母想了解儿子为什么忽然变脸,可是宋运辉说出原因来,忽然他自己也觉得理由似乎不是很站得住脚。他想理智,可是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好恶,他就是没法面对程开颜。

宋运辉原以为程父很快就会打电话跟他说合,却不料冷战到第三天,受程开颜委托来说合的第一人是寻建祥。原来程开颜向她爸哭诉,程父感觉这事儿挺难处理,知识分子的荣辱观有时候与别人挺不同,尤其宋运辉是个心高气傲的,现在又得志,他这会儿出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惹女婿厌恶。他让女儿千万找女婿最说得来的朋友说合,千万不要找还得看宋运辉脸色才能说话的人。

可是程开颜没好意思跟寻建祥明说缘由,亲自找去寻建祥办公室支吾半天,寻建祥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寻建祥只知道宋运辉连吵架都没,就冷待程开颜了,因此约宋运辉出来,开头只能问:“你们感情出问题了?”

宋运辉没瞒着寻建祥,一五一十把原因说了。寻建祥惊道:“就这么点小事?我老婆即使做梦梦到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她都得出拳揍我一顿,更别说我外面喝酒回来她得盘问个底朝天,你不会是心里另外有人找借口吧?”

宋运辉忙道:“我心里没人。我是个什么样人,你又不会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很厌恶她。”

寻建祥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还有没有感情?”

宋运辉听着一愣:“你别乱扯,我们还有猫猫。”

“我没乱扯,我有理由。你说,你有心事的时候找谁?我一向跟老婆说,你没有。以前你还冲我发泄,现在整一个闷嘴葫芦。你压根儿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虽比我小,但我们有事一起商量。你说你们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夫妻关系,你最多因为女儿不考虑,我看你也因为做着官,怕名声不好不考虑。现在没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话说前面,你要听着不高兴,别拿你老婆出气,你们俩婚姻基础不牢靠。”

宋运辉听着愣了半天,手中半支烟燃尽都没说出话来。难道他与程开颜没感情?不对,他们是一家人。“我的婚姻基础怎么不牢靠?你为什么这么说?”

寻建祥的性格一向是帮亲不帮理,他直言不讳地道:“我今天当然是劝合不劝离的,但我看你还蒙在鼓里,我帮你把问题理理清楚,把你莫名其妙讨厌小程的原因找出来,你可以有针对性地调整你的态度……”

听到这儿,连宋运辉都忍不住一笑:“你可以做党务工作去了,大寻。”

寻建祥也笑道:“你还真别笑我,这事儿上面我比你看得清,你才是当事者迷。单凭我俩的交情,我对你的深刻了解,我第一次听说你跟小程结婚,我不相信自己耳朵,认定其中一定有鬼。后来才问清楚原来你们弄出什么办公室一起过一夜的好事。别人都说你有心计,跟厂长女儿将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肯定一晚上都不会碰小程,你这人清高得很,所以有心计的绝不会是你。要不是办公室过夜这一出,我问你,你会跟小程在一起吗?你们不是一路人。”

宋运辉知道好友真心相帮,当然认真对待寻建祥的字字句句,他而今已非吴下阿蒙,被寻建祥旧事重提,他只须稍微转念,一张嘴便再也合不上来,他的婚姻,是他年轻时犯的错。

寻建祥见此道:“事已至此,你刚刚也说了,你们有女儿,你怎么也得设法把日子过下去。而且你现在功成名就,背上个忘恩负义陈世美的名声对你并不好,你的前途不会局限在东海厂。我劝你认清现实,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宋运辉愣愣地看着好友,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我一直看不起她。”

寻建祥道:“你看不看得起她不要紧,老婆又不是拿来跟你一起工作的,说实话,能让你看得起的没几个,你太能干。你只要别对她指望太高,就拿她当傻姑娘,我看你们都是挺好的人,能过得下去。”

宋运辉摇头愤怒地道:“没办法,知道这婚姻是程家设计的,我……你让我傻瓜一直当到底?”

寻建祥严肃地道:“你不能这么想。说实话,当年你与程家地位差很多,程家即使设计你做他们女婿,那也是很看重你。你问问你自己,当年金州连普通厂子弟女孩都眼睛长头顶上,何况程厂长女儿。肯定是小程心里放不下你,当爹的程厂长只好巴结你才出此下策。”

“可是你以前在瓷砖店里跟我说过,金州传统是物色能干青年做女婿,一家人努力把女婿扶上位,以后换岳家依靠女婿。”

寻建祥无奈地笑道:“你记性别那么好,好吧,我记得你以前是否认的。那是我跟你说笑,你别跟我秋后算账。”

“不是玩笑,你从不会跟我开这种玩笑。”

“那你说你打算怎么办?不管怎样,小程跟你结婚那么多年,你们有女儿,老程对你也扶持很多。你难道想离婚?我都不答应。小程别的好不好我不管,她对你是真的好,只要你说的,她都听,你还要怎样?我老婆要那么听话,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宋运辉心里很混乱,道德谴责和心底的厌恶打成一团,他怎能甘心受骗至今,可他又岂能忘恩负义?

寻建祥道:“你可千万别现在忽然又跟我说没感情,你刚才已经否认。这么多年下来,没感情?除非你没良心。”

宋运辉很矛盾,呆呆听寻建祥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谢过寻建祥回家。刚才寻建祥提到离婚时,他自己都立刻否定,那怎么可能?他们这个家,他是多么珍惜。他开车到门楼,停在路边想了好久。对,他婚前看不起程开颜,婚后看她做笨事的时候还是看不起,难道他对程开颜的厌恶,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说真的,今天厘清婚姻的前因后果,他对程开颜更添厌恶。可是,他还想要这个家吗?

他思来想去,决定听寻建祥的,既然不想离婚,那么有必要调整心态。寻建祥帮他分析到原因所在,他应该容易克服心理困难。他真感谢寻建祥不怕得罪他的直言,兄弟依然是兄弟。

回到家里,他尝试着恢复关系。他的尝试让程开颜喜出望外,连他父母都替他们高兴。可是宋运辉却一直地看到自己心里的勉强,他终究还是没搬回卧室去住,没法连睡眠都勉强上。

07

雷士根恢复村长职务后,基本上不做决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组汇报了才做,他只谨慎地负责上传下达。这回是副镇长代表工作组传达命令,让忠富、红伟、正明三个人恢复工作。

士根接到这个命令,很是高兴,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去找三个人传达,心想事情终于是解决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红伟家,又找到正明家,三个人一起来到忠富家。忠富却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士根高兴地道:“终于好了,这一下书记不用在里面担心厂子停下来。你们说说,后面的工作我们该怎么开展?”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们前阵子老挨骂,这一下没开个会就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简单?下面会服吗?”

红伟道:“这倒没问题,以前怎么管,现在还是怎么管。不过……正明那儿摊子比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这些话都别说啦,红伟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没问题吧?正明,我等下与你一起过去。”

忠富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长,你够威信,你压得住?”

士根尴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则怎么办?让登峰和铜厂烂着停着?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资公司解散,集资的钱哪儿来哪儿去,按银行利息记息,其他所得三三分账,你们每家厂三分之一,以后还是以厂为主导。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解脱岀我们四个,还不是希望他不在的时候我们管住家业。我们就是压不住,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能让书记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书记的这个责任,本来不会成为罪名。法不责众,大家都交了钱,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上面认为不妥,也不会全赖到书记身上,不需要他出来担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长一个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出资,就坐实集资公司这件事肯定有猫腻,肯定是我们几个核心的人瞒着村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实老猢狲的诬告。现在你脱罪了,你当然要好好表现表现,我不行,集资的事是我催着书记做的,我不能书记说我没事我就有脸回去老位置坐着。我坐不住,那位置烫屁股,恳请村里还是另找一个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红了脸,包括正明和红伟也一时避开眼去。好一会儿,士根才道:“忠富,这是我不对,害了书记。我请求你看在书记面上把养殖场做好,让书记在里面放心。我现在没别的能做,只有拿行动出来,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撑住,等书记出来交给他,别让书记出来看到啥也没了,伤心。这些都是书记的心血啊!等书记出来,我主动退位,作为谢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本身就是看着书记面子留下来,既然书记被冤枉,我也没必要留着,我倒是要走给那些镇上的人看看,这些个位置有多香,我们多爱坐着,书记又捞多少好处?我也要给村里那些没良心的看看,我雷忠富哪儿对不起他们,拿个合理的份子还得挨他们骂十八代祖宗。这帮人不穷到底不会知道我们的好处,不会知道书记原先多照顾他们。正明红伟,你们别学我,你们要是换个地方,没村里那么多投资垫着,你们难赚,到底义气要顾,自己收入也要顾。我出去随便养几只猪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给他们看。”

红伟犹豫着道:“忠富,可是养殖场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盘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毁了吗?”

忠富冷笑道:“我没书记好心,我可以跟着书记建起养殖场,也可以亲手毁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别以为做几天苦工拌几锅猪食就他娘的有资格对我对书记指手画脚。有些人犯贱,需要血淋淋的教训。”

士根虽然极端尴尬,可还是劝道:“忠富,你那样痛快是痛快了,可书记回来看到十多年心血变成废墟,他会怎么想?我还是厚着脸皮替书记守住家业,不能让老猢狲他们当权啊。”

忠富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认死理,以前书记在,我也不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现在书记不在,我倒是要为书记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养殖场,让那些没良心的看看,书记在与不在不一样,让那些没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长你不用劝我,你没书记那威信,我不会服你。哪天你养殖场撑不下去了,你打报告给镇里,翻我十倍收入,再承认集资公司没罪,我立马回来。我可以押一万块跟你打赌,养殖场少个我,不到一年必败。你们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与我无关。”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们坐不住,红伟讪讪地道:“忠富,何必呢,我们好歹还是朋友。”

忠富道:“对,我跟你和正明还是朋友。”

士根越发没意思,叹息而去。红伟定定地看了忠富一会儿,才拉上正明离开。

但没过多久,红伟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讪讪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这是干吗?你也得顾你的收入啊。”

“这几年挣的钱够做老本,出去后也不开厂,做贸易。我跟那些钢厂水泥厂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来,不能让那些没良心的看死,他们骂我,我还得挣钱养着他们,我没那么犯贱。”

忠富感动,伸出双手握住红伟的,道:“我嘴巴坏些,以前也常跟书记闹,可书记的功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集资公司的罪名全是让我们催出来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

红伟叹道:“忠富,我没你忠心,被你提醒还得想半天。跟书记老同学到现在,这点义气一定要讲。再说,一带两便,我们也不该再待在村里做义务劳动啦,以后风声更紧,别说集资公司,就是现有的收入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镇里的现在权大得很,看我们钱多还能不动什么念头?走吧,我们又不是不靠着村里就吃不了饭的。”

忠富道:“我还烦士根,本事没有,小心过头。要不是他不出集资款,要不是他怕这怕那留着证据,书记哪里会有事?让我以后听他的?等太阳从西边岀吧。”

红伟也是抓着忠富的手,再三紧握。两人虽然知道出去后单独创业不易,可多种因素之下,两人还是毅然选择离开。两人都觉得,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起码,书记不在,没人敢横到收回他们的房子,赶出他们的户口,不过都没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08

杨巡终于找上宋运辉。宋运辉从新添大哥大变声的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出,杨巡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人说话难得地紧张。但宋运辉正忙,与杨巡约定晚上与市宣传部长会餐后再联络他。

最近时段,宋运辉有些不爱回家,因此工作抓得更紧。他布置任务下去,让所有技术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争取日日有创新。又将任务布置给一位副厂长,让他牵头在全厂范围宣传开展“日日创新,人人争做技术标兵”活动,有奖征集整改意见,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艺的简缩,一颗小小螺钉的移位,都是创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传,移一颗小小螺钉都算是创新?于是有个小青年与寝室诸友一起窃笑着,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条合理化建议,说某条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况紧急时候很容易成为绊马索,影响安全。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见到厂长头顶蓝色安全帽,亲自过来查看。看了之后没走进控制室,便离开了。那几个小青年心说,嘁,还说一颗小小螺丝钉移位都行,穿帮了。

但没想到,过一会儿技术科的人就过来测量,而车间主任则是笑嘻嘻过来控制室,说某某几个中头奖了,打响日日创新活动第一炮,厂长刚刚亲自打电话来表扬。这倒让几个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还在后面,下班时候,竟然门口宣传窗也上了。几个小青年都没想到还有这等殊荣,虽然还没说有什么奖金,多少奖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来了,回家硬是轻飘飘地得意,当然嘴上是不认的,嘴上都是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这第一炮虽小,却跟千金市马一样,一下在东海全厂职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原来厂长真的说到做到。

于是建议不断呈上,宋运辉每次都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艺问题,还会走进控制室与工人交流一下。无他,他亲自出马才能让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视。他想,东海厂有什么?东海厂没有历史,东海目前规模在同业中偏小,产品在同业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没有什么可说。东海厂要立足,要发展,要获得上级青睐,更要获得资金划拨,东海凭什么?而他宋运辉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没几个久经考验的老友,三没在系统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凭什么立足,凭什么保证自己不遭遇老马一样的命运?都唯有“技术”两字。他必须保证东海厂有过硬的技术,尖端的技术,还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产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东海厂也会有长足发展。当然,他得加倍辛苦,创业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劳。

宋运辉的辛劳除了工作上的忙碌,还有交游方面的忙碌。与宣传部长的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宋运辉早一步打电话给杨巡,让他到会餐宾馆一楼大堂吧见面。这家宾馆刚刚开业,是来自香港的投资,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时已经有其他宾馆纷纷申请立项。

杨巡早就等得着急,一听召唤,飞车赶到。正好看到宋运辉在大堂与人握手告别。等终于宋运辉有闲了,杨巡才露脸上去招呼。宋运辉看看人头攒动的大堂吧,沉吟道:“我们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车。”

杨巡道:“宋厂长不嫌的话,上我办公室谈,这些话原是不方便让外人听到。”

宋运辉点头,两人一起奔赴杨巡的办公室。开到一处大厦,宋运辉下来奇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搬办公室?”

杨巡勉强笑道:“人越晦气的时候,越要弄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让自己高兴。”

“没那么简单,你杨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会讲究这些。”

杨巡这才会心真笑:“让宋厂长猜中了。现在食品日用品市场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两间办公室也租了出去,挣来的租金来这种讲究地方付了房租,我还有赚。我想着,越是有问题的时候,越要把门面弄光鲜一点,让别人琢磨不透。否则要都看着危险问我讨还电器建筑市场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运辉一笑,果然,杨巡会打算。上去电梯走进办公室,见果然焕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规的样子。下面是灰色化纤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顶,清爽干练。宋运辉不由赞一声:“不错,挺有实力的样子。”

“没办法,以前就是穿着破衣烂衫都没事,现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着我看呢。宋厂长请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来就睡得不好,哪还敢喝茶。你也坐。说说,小雷家那边准备动手了?”

“小雷家那边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红伟一起走了,听说副镇长亲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来。工作组还是依照原计划,从各系统抽调老会计审计村里所有的账,听说没什么大事,士根的账一向清楚。”

“那你的挂靠企业得被他们查出来了?”

“是的,正明跟我说,士根只是解释了一下,没有坚持说我的公司不是他们村里出资。”

“为什么?这很容易说明。”

“听说审计组只凭合法合规的书面证据说话,而正明说士根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顶审计组,免得他自己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给牵扯进去。正明还说,士根跟他商量,两人一定要忍辱负重,在小雷家顶住,替东宝书记守住小雷家,那就势必牺牲我。”

“士根?他还没迂腐够?”宋运辉惊讶,却也觉得顺理成章,谁让士根一向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凭合法书面凭据说话,那他们采取措施是难免的了,是不是红伟和忠富离开小雷家后,对小雷家影响很大?”

“是啊,这个影响对我来说太要紧了。红伟这人一向精明,手头的客户都是他自己抓着,他一走,别人都没法接手,整个建材厂几乎停产。忠富技术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这一走,先死鱼虾,现在据说开始死猪。那些镇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红伟,可两人提出条件,要县里认定集资公司无罪,还要工资翻十倍,谁都不敢答应,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两块亏本,正明说,小雷家的还贷压力很大,都是通过他赚的来还,流动资金越来越紧缩。再加上那些客户听说小雷家出事,都小心观望着,正明那儿的量现在也上不去,利润很受影响,因此,镇里说什么都要盯上我这块肥肉了。”

“要命。”宋运辉皱眉。要是小雷家的企业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越缩越小,一直到关停。没错,这样更显得杨巡这块肥肉之丰腴。

“我今天找了律师后给你打的电话。律师说,先从老家那边找相关人游说,不过我看这希望不大,我认识的人都还没那么大面子。律师还说,镇上完全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打异地官司抢夺我的市场,直接就在那边告我侵吞公款,顺便还可以再告东宝书记挪用集体资金,罪加一等。政府在当地告我,我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宋运辉更是皱起眉头,杨巡那一摊子要是再加到雷东宝头上,雷东宝判死缓都够。“你有没有跟士根说这个问题会捆绑上东宝书记?”

“还没说。我估计说了也没用,现在他做不了主。我准备跟你谈了后,明天过去一趟直接跟他说,起码他能努力一把。”

“他妈的。”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骂岀一句粗话,“我都已经找到那边市长在党校的同学出面说项,要添上这事,大哥还出得来吗?这个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还打算联络一下忠富和红伟,看看他们能不能为我为东宝书记回去村里。”

“你那红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体说说,越具体越好。”

“我公司的资信证明由小雷家开岀,才能到这边工商注册。出资也是我的钱先打到小雷家,再从小雷家汇来,到我这边账上。如果他们硬要不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运辉皱眉低头考虑好久才道:“我再想办法,问题看来越来越严重了。”

杨巡也叹岀一声长气:“宋厂长,我这两个月,人整整瘦了十斤,白头发都出来了。”

宋运辉下意识地看看杨巡年轻的脸,无言以对,闷闷而回。

回到家里,见程开颜还等着他,他倒是惊奇,面对程开颜递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来给我喝这个?”

“妈说,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这种东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没喝,里面有茶叶,喝了他晚上别想睡了,不过对于程开颜做事不经大脑,他早已不计较。

程开颜被他妈教育而今开始要做贤惠媳妇,可是她没头绪,想跟丈夫问个清楚,但见宋运辉眉头紧锁,她不敢打扰,做个鬼脸上去了。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一下又变成小媳妇了。

他没急着上楼,想了半天雷东宝的事情,终究没想出招数。不过这条新出来的枝杈,他明天还是得尽早告诉老徐。反而是杨巡这边,他这几天与律师接触下来感觉,只要他出力,对方想到这边查封杨巡的资产不是那么容易。

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娼”。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日杂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扬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各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吗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大弟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更糟了。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背,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托付给你了。”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了,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我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一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

杨巡从日杂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日杂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看,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你这个市场准备……嗯,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账簿才能知道。”

“噢,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

萧然一笑:“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说实话,我哪舍得卖呀,眼看着都可以坐着收钱,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掉。我一个美国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有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看不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杨巡头前带路,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想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我们再耽误杨经理几个小时,看看你的账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说最起码值一千八百万,可没说一千八百万卖了。”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杨巡不出声,关注着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的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杨巡不满姓萧的嚣张,便开始有意装傻,大惊道:“两个一起买,你买得起,个人买还是国家买?”

萧然回头冲副局长道:“哈,他说我买不起,你听听。”

“对啊,设计院他们说的,说你付不出钱,设计费都没付。”

“嘁,我们萧总会付不起?看看这车子,一个轮胎就够。”

杨巡冷笑:“我车子也是租的。”

萧然和副局长反而笑了,副局长道:“小萧你别在意,生意人说话直。”

萧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钻钱眼子里的。”

跟班连忙道:“对啊,都赚多少钱了,还不肯买辆车用用,这种拉达,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抠门了。”

杨巡不语,坐在比宋运辉的车还高级的车里,紧张盘算着如果卖市场的得得失失。他们爱笑话随便笑话去,他才不在意,其实,他也无法在意。至于办公室里的账目,他是不怕给看的,他早已做足费用。另外,他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起码将所有资产卖给这个萧然,他还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但是,这俩市场倾注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优良的资产卖掉,如何舍得。他一脸的阴晴不定。萧然在一边坐着,斜睨杨巡的脸部表情,轻轻一笑。

一行几乎是强行闯入杨巡的财务室,杨巡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就是没办法,陪同的那个副局长可以掐死他。萧然带来的财务挺不错,不仅很快就把两间市场的造价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场的租金。萧然得到全部数据,就起身道:“杨经理今天别上路了,等我电话。”

杨巡只是装傻:“我不卖,谁会卖生钱的聚宝盆?”

萧然戏谑地笑道:“只要价钱合理,天王老子都能卖。”

“那也不行,我哥不会答应。”

“哈哈,叫你哥也过来等着。”萧然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杨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没那么空,他是东海厂厂长宋运辉。”杨巡说这话的时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样。

萧然微停脚步,看着副局长道:“还有些来头嘛,难怪一个愣小子能有今天。”

杨巡索性继续装傻:“你什么来头?”

萧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打扑克牌比大小?请你哥来,我不跟你谈话。”

杨巡却听出其中细微的变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请你哥”,可见姓萧的不得不顾忌宋运辉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装傻到底,免得被欺负到底,但事先,必须与宋运辉通一下气。

宋运辉听了杨巡解释,便语气严厉地道:“小杨,这事你必须清楚强调,我与你的市场无经济关系。”

“是,这我知道,怎么能让宋厂长背黑锅呢?以往我打着你牌子出去的时候都是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旧情的人,才对我如此关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脱出市场,逃了和尚也逃了庙?”

“是的,就算是他们清算我的红帽子,他们也不敢乱动萧然的东西。我这样想,就算是萧想压我价,我也卖,我吃不起亏,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钱,人藏起来,钱化整为零。他们抓不到钱,对抓我这个人也没啥兴趣了,东宝书记那儿他们也不会多去折腾一个罪名。”

宋运辉想了会儿,道:“壮士断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来有很多打算,可怜的。”

不知怎的,杨巡听到“可怜的”这三个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拧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气,道:“保存实力。”

“大寻那一块呢?”

“宋厂长放心,我会处理好。大寻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变主意,立刻知会我一声,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书的传呼。”

“宋厂长,让我怎么感谢你。对了,有件事你也尽管放心,我这儿处理完,立刻去老家处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别送上门去。我已经跟正明联络过,士根等会儿会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宋厂长,我要真有你这个哥就好了……”

“灌我迷魂汤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样应付人家的强行收购。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别东西姓了人家的姓,钱一分没到账上。”

杨巡笑嘻嘻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宋运辉一向如此,从不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只要答应的事,宋运辉总有办法做到圆满。而萧然的收购,他想通了,别管那人有多嚣张,他只要结果。这姓萧的,实在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哪儿找来头那么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萧的,还有谁敢接手他的市场?

这时候,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待萧然的来电了。

宋运辉没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长的电话,那副局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关怀之后,问起杨巡的事。宋运辉于是情真意切地给副局长“回忆”起他在插队时候受到杨巡一家的照顾,如何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运辉估计,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令宋运辉和杨巡都没想到的是,事后萧然竟客客气气地亲自给杨巡打了个电话,说明他不会夺人之爱,希望以后有空和宋运辉一起吃顿便饭,交个朋友,这市场的事就别提了。杨巡欲哭无泪,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这时候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这会儿转过头去,自己找上萧然,说他非卖不可?他哭丧着脸坐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想,去找,还是不去找?

可杨巡是个吃多苦头疑心极重的人,即使萧然电话里的声音温暖和煦,可他还是把事情往最怀里想。莫非,萧然在财务室摸透他的底细,顺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否则萧然的口气为什么有些笑里藏刀?

想到萧然可能已经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从小雷家当地政府入手,直接通过那边打官司这边查封,双管齐下的办法接手他两家市场的话,那真是比原先预计的更雪上加霜。想到这儿,杨巡脸色煞白。如果这样,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场交出。

宋运辉这时候却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电话。听到士根温吞的声音,宋运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真不知道天下哪来如此保守的人。但宋运辉还是力持礼貌,走到安静处接听电话:“士根哥,我想跟你说说最近的事情……”

“宋厂长,你——你应该清楚,电话里说不方便。”

宋运辉心下生气:“士根哥,你放心,我是党员,也是国家干部。我的话很简单,也很讲原则。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一、雷东宝组建集资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终目的是扩大经营,方便开展工厂注册范围之外的贸易工作。至他被抓,没有瓜分村里已有资产的事实;二、雷东宝行贿是村集体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为个人,而是为集体;三、你必须把杨巡挂靠小雷家村集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出示有效证据说明,这并不只为杨巡个人,更是为雷东宝解脱。如果确定杨巡不是挂靠,那么,雷东宝岂不是犯了私自转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与贪污类似的罪名,是原则性问题。士根哥,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给雷东宝雪上加霜。”

“会……会这样?说东宝书记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怎么来的杨巡挂靠?总有一个里应一个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难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不……”士根下意识地叫岀声,随即喃喃地反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士根哥,你可别害了你们的东宝书记。”

“我不会。”士根立刻否认,“那么是我做错了?”

“你以前怎么决定,我不会插手;以后怎么决定,我依然不会插手。作为一个党员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请你尊重客观事实,坚持用事实说明问题。有问题,别隐瞒;没问题,别栽赃。”

士根喃喃地道:“宋厂长,你说重了。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维护小雷家安定,维护成果不要旁落出发的啊,我……”

“士根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对于小雷家的村务,我不会插手,这是原则,但是对于影响到一个人的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亲戚朋友。这关系到东宝书记的人品、声誉和未来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图,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对一切糊稀泥的办法,尤其是往东宝书记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办才好,怎么办?要不,我让我一个侄儿过去宋厂长这儿一趟。”

“不要想当然,要多学习多了解法律知识,按正规合法的程序办事。人你就别派来了,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不会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动作。”

士根放下电话,愕然,官腔好大,态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运辉的话。他相信,宋运辉打这个电话不是无的放矢,他细细回味宋运辉刚才所说,越想越委屈,宋运辉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运辉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烦躁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头吃透宋运辉的话去。但是,难道真的如宋运辉所言,清理杨巡的挂靠公司会影响到东宝书记?若真是如此,还真得找内行人把政策问清楚了。

士根思来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这是不是间接说明他不是那块料?他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以前总觉得雷东宝鲁莽有余,现在才知步步艰难,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气。难道,也要他拿出雷东宝的鲁莽,来对抗上级的决定?他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会如何?他几乎是一下想到无数可怕后果,最令他头痛的,还是老猢狲一个堂侄最近的活跃,大有向村干部位置问鼎的意思。如果让那人上位,士根无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将问题说清楚?士根抓破头皮。尤其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真是无法下手做出决定。这一点,宋运辉可知道?

宋运辉当然清楚士根这人畏首畏尾,原没指望士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来调查的时候实话实说,别总跟打乌贼仗似的把水越搅越浑。他这时深刻体会到,未必聪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紧还是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杨巡,他暂时没看出杨巡有多少绝顶聪明,但杨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杨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着他在车上了,才打电话给他,除非是十万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杨巡不会在班上打扰他。杨巡在电话里将萧然的意思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叹息。

宋运辉听了,不得不将车子停到路边,掐了电话安静考虑。萧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东宝更加麻烦。萧然为了得到市场,只会把挂靠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价顺利地接手。可是,萧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响,却只能是市里。萧然若调转枪口从小雷家入手,他现在一点招儿都没了。

此时,他深知,他说一声“我尽力了”,雷东宝和杨巡都将无话可说,他是真的尽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尽力。如今他工厂上二期,他本来已经精力不济,还得分心管雷东宝惹岀来的事,要不是有杨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将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着雷东宝身负行贿侵占挪用等罪名将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会儿,方向盘一转赶去市里,找司法局长吃饭请教。他终究是年轻,不懂太多官场套路,他需要有人指点他最好的切入点。

但是,司法局长给出种种可能,却最后都被两人同时否定。在当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亲朋好友帮忙,有些招数想使也使不上,何况雷东宝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马那么多,这是多大的忌讳。

宋运辉无可奈何,知道从自己角度入手的话,已经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长,开车回家路上,沮丧得气闷,将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吸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给韦春红打个电话,通报消息。

韦春红听到是宋运辉亲自打来,而非让杨巡传达,很是吃惊了一会儿,一时忘了客气应答。宋运辉也不想跟韦春红客套,直接将话说明。他给予韦春红很洋气的称呼,因为他既不愿称大姐,更不愿称嫂子。

“韦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根据我咨询政法系统有关领导,大哥的罪名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比较严重,除了行贿,还有侵占、挪用等。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会又多一项?又哪儿岀问题了?”

“跟小杨的挂靠有关,这事儿士根不认,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头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难说,即使士根出头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妈现在还住你家吗?”

“还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话说明白。”

“可能没用,这是上面想不想听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从上面着手开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认识人。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你再就近打听新情况新变化。”

“噢,知道了,我会处理。我这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这么高级的饭店,以前吃饭大多靠公款,现在人家绕着我走,我得搬市里重开去,这个电话很快没人听,等我搬好给你号码。”

宋运辉原以为韦春红会像程开颜一样来句“那可怎么办啊”,却没想到不仅没有,人家还当机立断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饭店。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的妈跟去吗?”

韦春红也没隐瞒:“她不敢一个人回小雷家,又不放心跟着我走,怕我欺负她,一定说去我市里新饭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这个。跟你宋厂长,我说句没良心的,救得岀尽力救,救不出也别钻里面拔不出来,别把外面的人也拖死。总之我们保存实力,我问了,他判下后,得花钱找关系打点让早点出来,多的是我们的事儿。宋厂长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这边东宝的所有事情,我还是一如既往。”

宋运辉心里感慨,确实,保存实力谋发展,难为韦春红一个女人家做得到。难怪……难怪雷东宝信誓旦旦后,会违背诺言娶了这么个女人,原来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韦春红面前示弱了,道:“我会尽快请朋友帮忙引见你们那边的市长,前一阵彼此都不得闲。这事,得跳出县域处理。你确实别瞎忙了,保存实力要紧。”

从电话收线的一刻起,宋运辉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韦春红的想法。

09

而没多久,杨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来电汇报,萧然果然去了那里,开始广泛接触有效人脉。萧然开始釜底抽薪。杨巡因此更是坚定他的理念:这世上很多事只要与个体户相关,永远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这也让宋运辉认识到,权力追求的道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永无止境。此时他算是与韦春红共勉,保存实力,谋求发展。

杨巡的电器建材市场如期开业了。从几个受邀而没到场的地方官员名单中,杨巡看出萧然影子的逼近。杨巡心头异常恼火,解决完开业事宜,将乱糟糟的市场一把扔给熟手寻建祥,他赶紧着乘火车赶回老家。他心里憋着一股毒气,听说萧然正在他老家地盘出没,他非要做些事情出来,让那孙子明白明白,什么叫作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杨巡回到老家先找韦春红这个因为官司而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说萧然在本地活动的事,韦春红大怒,孙子,她老公给抓进去坐牢,牛鬼蛇神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但她怒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问杨巡有没有办法给那孙子一个教训。杨巡说,他知道有这么个武疯子,最见钱眼开,只要给钱,要那武疯子做啥就做啥。他说他是个被萧然盯上的,希望韦春红出面邀岀那武疯子,砸烂萧然的车子,让姓萧的明白,没人是软蛋。

韦春红正是为丈夫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见有出气的所在,一口答应,先跟着杨巡去找出武疯子,以后便是她自个儿接触。她一张嘴向来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个武疯子虽然头脑不清,可她就是有办法将疯子说听话了。

杨巡则是接着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没二话,先拍出一万块钱。士根连忙把钱推回,道:“小杨,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杨巡又掏出三万,放到士根面前:“这些是定金,只要你说一句真话,咬牙坚持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挂靠,拿出真凭实据交给我洗清我,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来也不用愁,我会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给你一套我那边的房子和家具,让你管我的电器建材市场。”

士根闻言,将钱摔回杨巡怀里,不屑地道:“还没轮到你小子来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小雷家,为书记回来把江山交还给他,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

杨巡再次没二话,利索地将钱收回,塞进包里,阴恻恻地道:“士根村长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义都不顾,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要坐定村长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权,是吗?”

士根发怒:“你走,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杨巡霍地站起来,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你以为你有命坐住村长位置?雷村长,夜路小心。”

士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看着杨巡出去,却连骂都骂不出来。但是,心中却是生出大大的恐惧:是,杨巡要是被搞得倾家荡产,还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几天宋运辉劈头盖脸的一顿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杨巡走后,韦春红趁萧然进县委办事,激武疯子操起铁棍将雪亮如镜子的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早有人吆喝着过来阻止,但是武疯子哪里听得进,将铁棍舞得烂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韦春红见此悄悄溜走,心中称愿。

萧然果然大受惊吓,留下司机善后,连夜乘过路火车离开,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调查是不是杨巡所做,却得知杨巡这几天好好在市场待着。于是有人分析,他这是得罪了地头蛇。若是在自己老爷子的地盘,萧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疯子幕后的黑手,但那是别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没完没了。一时收敛许多,不敢再亲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亲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听说了萧然的遭遇,立刻联想到杨巡的威胁。他不知道武疯子背后究竟是谁指使,但他感受得到背后风声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闷棍呼啸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现在镇上行事都不询问他的意见。他找到主管副镇长说明问题,主管副镇长敷衍了他,他一筹莫展。而村里的资金却是越发吃紧。但是,对于所有有关雷东宝的议论,他不再闭口不言,他开始主动向大家说明雷东宝的难处和雷东宝的考虑,就像宋运辉说的,拿客观事实说话。但毫无悬念地,这些消息被人告发上去,他被训斥,被要求与雷东宝划清界限。

士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每天走路忧心忡忡地数着蚂蚁,才人到中年,腰背却是明显地驼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过,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开始对骂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赔罪才作罢。谁的话正明也不听,以前只听一个雷东宝的,没办法,他见了雷东宝犯怵,本能地没底气,对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带领的铜厂和登峰厂慢慢缓过气来,镇里特地开会表扬了他,他顺势彻底将两个厂揽为自家天下,村里再难插手。

而忠富原先辖下的养殖场终于没人有本事统揽全局。镇上特意请农技人员前来指导,可指导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种养殖,农技人员心中也是没底。士根无奈,只得做出清栏的决定,将能卖的猪鱼虾牛蛙等都卖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养殖场一片萧条,养殖工人没活可干,没工资可领。

那红伟原先管的预制品厂也没差多少,红伟做得更绝,成立公司后,回头就把得力人手抽走,顺手处处给小雷家的预制品厂设卡,真正搞死了预制品厂。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财权,村财政顿时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断了原先优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顿时怨声载道。

这上下,都没半年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关于陈平原连带经济案子的侦破工作也告一段落,准备交付庭审。

杨巡听到韦春红的汇报,又查证萧然真的不敢再去,这才汇报给宋运辉。宋运辉哭笑不得,没想到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杨巡又说有人开始向他暗示,让他将两个市场卖给萧然,以谋脱身。

宋运辉笑道:“敌人是纸老虎。”

杨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现在不卖了,他妈的,他要再敢跟我过不去,我豁岀全部身家,一辈子阴魂不散缠死他,看谁比谁有耐心。”

宋运辉微笑:“先别下结论,如果真是对抗不住,还是卖个好价钱,全身退出为上。这事现在且慢考虑,我去北京核审设计去,回头请出个高人来,回老家找市长谈。从现在通过市长党校同学的朋友与市长的间接对话来看,我们的父母官是个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开始对从高层入手解决问题有了一些信心。”

杨巡一听,毫不掩饰地跳了起来,原本坐着的人兴奋地绕着椅子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厂长,你这么说出来,说明绝对有六七成把握,宋厂长,我的下辈子全靠你了。”

宋运辉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辈子。”

杨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着,这下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宋运辉正色道:“我其实没有把握。请不请得出高人,心里还没底;怎么请出高人,他肯打个电话呢,还是跟我亲自去一趟呢,也没底。关键是有这么一件行贿领导的案子摆着,高人会担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大哥,会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议。他曾答应帮忙,可至今没响动,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但不管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我必须在大哥受庭审前做完最后挣扎,你也做好两手准备。”

杨巡点头明白。但既然还有最后挣扎,他就不急着卖出市场。再说,交易双方,谁心急,谁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传票来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着制服把他抓走。

但杨巡同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恨萧然,他不信这天下除了姓萧的,就没第二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开始在机关朋友圈中打听谁能与萧然争风。

宋运辉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寻找老徐。

但杨巡还是高兴得早了一些。宋运辉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电器建材市场的办公室睡觉,正看报纸呢,被撞开门抓走。杨巡满脑子的挣扎,却忘了手脚上的挣扎。见到门卫惊恐地缩在房间里看着,他想大声叮咛,嘴巴却被捂上。杨巡一时都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该找谁通知大寻,通知宋运辉。待到被抓到一辆挂着老家省名车牌的面包车前,杨巡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他心中就跟悬念得以解开一般,吊了几个月的心事终于当啷落地,反而安心,要来的终于来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从今天开始,做另一番打算。

杨巡表现岀的忍让和配合,很快让来抓他的干警感觉出来。干警把他塞上车,与本地配合行动的警察告别后,一行开着面包车连夜上路回家。杨巡被铐在车把子上,见那四个干警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下心来,很是友好地问:“同志,刚才我没听清楚,到底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没太如杨巡想象中的庄严,而是好声好气地说:“你啊,别明知故问,拿话套我们。现在开始好好考虑,究竟错在哪儿,回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另一却是快性子,直斥道:“为了抓你,我们连夜来,连夜回,你小子这时候别跟我们玩心眼了。刚才跟你说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贪污挪用公款,金额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杨巡叹一声气,轻声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钱。前一阵镇上来电话要我上交每月利润,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挂靠,没用小雷家村一分钱,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费,他们不听,还威胁我要把公司抢回去。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头他们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没办法了。唉,个体户难啊。”

夜路寂静,反正闲着没事,四个干警就好奇地问杨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巡对这事也没啥可隐瞒的,把自己创建两家市场的经过,尤其是把钱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那几个干警听着都是将信将疑,动用他们审讯犯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杨巡头昏脑涨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政府撒谎的时候,才有前面开车的警察好言相劝。

“杨巡,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调查清楚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杨巡舒服地坐在车椅上,叹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现在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们从上到下不想给我清白。小雷家村长为了填补他们书记被抓后的财务困境,非常需要我这笔资产。我上回去找过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拿出当年我们签订的协议去镇上说明白这事。镇里的人我也去找过,他们说那协议不合法,只认我公司工商注册资料写的内容。一半当事人赖定我,我现在又被你们抓了,你们说我还有啥指望?”

几个干警都沉默了,这事他们作为执法人员不便随便表态。但心里都是觉得杨巡这人还真是挺冤,就那么一个程序不合法,给人揪住小辫儿了。因为那么一点心态上的小谅解,这一路之上四个干警对杨巡和气了许多,路上见到早点摊儿还顺便同样给杨巡带一份,一点没亏待杨巡。杨巡也让他们放心,说他不能跑,他必须回去交代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无法说明问题,更无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笔资产再也没法要回。

于是杨巡挺被优待地送进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义执言,他进去挺受优待,并没吃上寻建祥说起过的那些苦头。但是,一进看守所,人就完全与外界隔离。虽然肉体并没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饭对于杨巡来说也无所谓,可是,想到外面莫测的风云,想到萧然的虎视眈眈,杨巡就像一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担心,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急躁,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运辉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没有有效行动起来,采取措施。

宋运辉进北京公事,晚上几乎是很罕见地婉拒设计单位领导的宴请,赶着去见老徐。

老徐是早已约好的。宋运辉被领入包厢,却见饭桌边不止老徐一个,还有其他陌生的两个。老徐见宋运辉进来,握手时候拉着宋运辉给其他两位介绍,说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刚跟你们介绍的,我看着他读书工作,现在真给我们省挣脸。小宋,这两位都是我的老领导,老上司,现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时候怎么也不说拜访拜访领导,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认识你。”

大家一阵寒暄握手,宋运辉才知老徐请来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请到的。等刚一坐下,宋运辉忽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长道:“省长,我想起来,我当年还在金州时,您是那儿的市长。我们新车间进口设备开工剪彩,您当时也在场,我们握过手。”

省长扬眉一笑:“对,有这回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指挥开工,省长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见的人都笑。”

省长“噢”地一声,笑道:“记得记得,我们当时可没笑你嘴上燎泡,都惊讶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担此重任。那么大一个工程,当年你们水书记可真敢放给你指挥,是个人才,不错,不错。”

省长说着,又伸过手与宋运辉紧紧握了一下,很是重视。老徐见此笑道:“他现在的东海厂准备上二期,规模比当年金州的新车间更大,技术也更先进,不过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小宋来说,那些都已经是小意思。当时他们部里就是看中小宋这个长处把他调到东海的。小宋,我们这一代的都很羡慕你们新一辈的,正好赶上好时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运辉笑道:“我当时被水书记骂不知足,水书记说我每天跃跃欲试地怂恿他改这个造那个。”

“哦,老水现在可好?好多天没见他。”另一个省厅领导关切询问。

“前几天水书记刚去了趟我那儿,身体比前几年还好。我需要制订东海二期的工作计划,请水书记过去发挥余热,帮我查漏补缺。水书记的经验真是宝库,可我在金州的时候还没那么深的体会,总看着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飞速发展,嫌我们金州发展不足。水书记前几天还提起,说那时看到我们这一批小青年那么亢奋,他不知多头疼。”

众人听了都笑。省长笑道:“改革初期确实存在农村快于城市的现象,农村搞承包好几年后才有工厂承包。我还记得当时全省学习过一次小雷家村的经验,老徐,是你上报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农村一大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他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知识没法跟上,才会走入行动误区。”

省长也道:“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强化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的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词做出判断。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他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让我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了。”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岀材料交给老徐。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的,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我无法想象。”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教训,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不能再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度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寻建祥说了刚才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冤枉。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等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他或许已经适应这样的社会秩序,但是外来人如梁思申却无法适应。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待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预司法?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逼着他不得不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事,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的约见,已经是好几天后,为此他赶着直接从北京飞老家,乘上等候在机场的座驾为雷东宝奔波。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用了来自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员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无赖,只有更流氓,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居打了招呼。

想到女儿常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了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市县领导和高校专家出席,分析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方谈话精神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出现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发起人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至今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人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通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到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了一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根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回头,扫来刀子一样的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了,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那儿忙,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小杨有大弟在这儿,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能公正处理吧。”

韦春红撇撇嘴:“相信?要没你上上下下地跑,哪会忽然咕噜咕噜冒包青天?我不是睁眼瞎,知道谁在出力。谢谢你,宋厂长,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别挂心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回头东宝能让探视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宋运辉笑笑,不去搭理韦春红的那些江湖气,只是道:“我最近比较忙,没时间常跑来这边。大哥判决下来后,还得你多费心探视照顾了。不过你千万要跟大哥说明,他问题的从轻,全是南方谈话带来的好政策环境,全是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好意。你别挑起他的对立情绪,别让他在里面憋岀一肚子气,对以后出来重新开始不利。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多担待多辛苦些,一个人带着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韦春红听得宋运辉言语中态度的转变,不由感动,送走宋运辉后,回头想起来,鼻子酸酸的。心想,宋运辉也是个大领导,当然,领导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以前的宋运辉,可不怎么样。

宋运辉星夜兼程赶回家里,拎行李下车,院子大门在他刚掏出钥匙时应声而开,他疲累的眼睛看到父亲站门里面欢欣地笑。大清早,正是父母两个早起锻炼买菜的时候。宋母当然不出门了,赶紧为儿子烧出热腾腾的白粥。等宋运辉洗澡出来,家常可口饭菜已经摆放在他面前。听老娘唠叨他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尽是微笑,也为雷东宝的事告一段落而微笑,家里的一楼忙碌而静谧。

直到他快吃完,宋母一看时间不对,赶紧上去叫宋引起床,才见程开颜揉着眼睛下楼。宋运辉听见楼梯被高跟拖鞋敲响,原本的静谧给刺耳的声音打破,他斜睨一眼,没搭理,不喜欢看到一张浮肿着的惫懒脸。程开颜却兴高采烈地蹦到饭桌边,道:“你刚回来的?”

“嗯,才回。”宋运辉点点头,并没抬眼看妻子一下,端起空碗进厨房洗刷。程开颜打个哈欠的当儿,她丈夫已经进了厨房。她也没在意,见行李箱摊在沙发前,沙发上已经摆了几件资料,就习惯性地走过去收拾。宋运辉洗完一只饭碗出来,见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劳,我自己整理。”

程开颜这才咂出味儿来,一脸通红站在行李箱边,双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夫妻两个对峙了一会儿,宋运辉伸手将行李箱锁了,钥匙揣进裤带上,上楼看女儿起床去。他出差最后几天行程安排紧张,都没时间清洗内衣,他不知道程开颜拿到这些脏衣服又该如何偷偷摸摸对着太阳光寻觅蛛丝马迹,恶心,他不愿一再地送人格上去让程开颜亵渎。他甚至想,若是回家看不到这张肥白的脸,该多完美。这想法令他一边叹息,一边内疚。

10

杨巡在里面度日如年,忧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来,走出阴寒环境,放到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一时天旋地转,不能适应。把等在外面的杨速担心得半死。杨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唤醒过来,唤岀人气。

但杨巡一恢复神智,立刻赶着抛出一大堆问题:“我的市场怎么样了?谁放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速被问得手忙脚乱,忙道:“要不是韦嫂子通知我,我还不知道大哥在这里。韦嫂子只说是宋厂长帮的忙,其他也说不上来,我都问了。大哥,我们先回去,你洗个澡。”

杨巡点头,心说果然是宋运辉,宋运辉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骑上杨速摩托车的后面,却忽然问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复习吗?”

“老四七号考,大哥别担心,老四成绩好,不怕考不上,你别那么小心。”

杨巡却不能不小心:“去找个旅馆,不回了。你给我留意着点,哪儿有公用电话,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还跟你怄气。家里有电话,洗了澡吃点东西慢慢再说。”

杨巡摇头:“去旅馆,都最后冲刺了,不冒那险。电话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妈的,我进去得蹊跷,有人正好想赶着宋厂长出差时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趁机对我市场下手,我现在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你帮我留意。”

“大哥……”看着杨巡浑身脏污,脸庞消瘦,杨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来做过,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两个弟妹更能体会大哥的艰难。他眼睛热热的,发动起大哥留给他开的摩托车,上路先找公用电话。

终于找到,杨速眼看着大哥飞速扑向电话,恶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将钱放台子上,自己回头找刚刚看到的一个茶叶蛋摊儿去。杨巡拨通自己的大哥大,一听到接通,而且传来的是寻建祥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

“大寻,没事吧?”“小杨,你出来了?”两人几乎是同是抢着说话,又一起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一边儿公用电话老板拿杨巡当神经病。这一笑,让杨巡安心暖心,比看到杨速还开心,原来这就是兄弟。

“市场没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说了你今天出来,我总算放心了。妈的我再让他们跟姓萧的几天,吓死那龟孙子。”

“怎么回事?姓萧的又来了?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这是一贯正儿八经的小宋给我岀的馊主意,他让我每天派两个面相最凶的去姓萧的公司门口转悠,不时拿摩托车跟着人家好车在城里兜风,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萧的吓得没办法,又没理由叫人抓我们,后面几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让人继续盯着,没事也烦死那孙子。”

“痛快,痛快。”杨巡听着再次放声大笑,听得那电话老板直皱眉头,“大寻,多的不说了,谢谢宋厂长,谢谢你!市场开着,你管着,宋厂长照应着,我不担心啦,我洗澡睡觉去。哈哈,我明后天办点事,晚点回去。”

杨速从旁边弄堂口买来四个茶叶蛋,正好听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发毛。待得大哥打完电话,看大哥交电话费,杨速却发现大哥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怎么回事,但总之是里面坐着的日子不好受吧。杨速心下难过,不再将手中茶叶蛋交出,而是不动声色地剥好了,才交给杨巡。

杨巡一见茶叶蛋,眼睛里面迸岀的亮光简直赛焰火喷发,一把抓来就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几年没吃这么香的茶叶蛋了,以前我们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只能吃到两个,你也来一个,好吃。”

“大哥慢吃。”杨速都来不及剥,眼睛却心疼地看着大哥两手捧着一个鸡蛋热情地吃,又把第二个递上,不专心,自然是剥得斑驳。杨巡接来,又是两口解决问题,但这回不顺,吃猛了,蛋黄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转眼脸色憋得血红。

杨速吓得连忙扔下手中茶叶蛋,给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听大哥“呃”地一声出来,他的眼泪也跟着下来。杨巡回头看见,沉默了一下,可随即便笑嘻嘻道:“我这身衣服好几天没洗,你回头打两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剥皮喽。不要你剥茶叶蛋了,你现在也臭。”

杨速含泪道:“大哥,你为我们辛苦了。”

杨巡笑笑:“走,我要洗澡。开好房,你去拿几件衣服给我,刮胡刀别忘了拿。”

杨速连忙答应,载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馆,但眼泪一时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杨巡在后面看见,反而安慰大弟:“别难过嘛,比起东宝书记,我才关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说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没吃苦。等下你给我拿来衣服后,留下摩托车给我用。我得找两个人。”他有意说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杨速想到大哥刚刚微微颤抖的手,哽咽道:“大哥,听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给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大哥……”

“行,行,听你的。”杨巡真有点受不了长得比他高大的大弟流眼泪,连忙一口答应,但心里想,等杨速离开他自会行动,他哪儿歇得住。但没想到,洗澡下来,又吃两只茶叶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却早沉沉睡了过去,雷打不醒。杨速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他都没听见。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杨巡还以为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杨速早送了早餐来:豆浆、肉包、生煎等好大一堆。

杨巡再次吃得如饿鬼转世,将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杨速的摩托车,赶赴小雷家。他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跟雷士根没完。

杨巡在村口找到一条木棍,操着这木棍杀去村办,进去看见雷士根就劈头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闪,那木棍砸在书桌面上,硬是将实木桌面砸裂。士根吓得连忙躲避,一边大叫:“杨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没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会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捞个痛快。”杨巡将木棍舞得呼呼响,追着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闻讯探头,看到杨巡神情跟疯子一样,想拦可不敢拦,但也有人回家扛锄头准备助阵,到底不能让外人欺负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来,见此连忙一把将杨巡抱住不放。嘴里说着好话:“小杨,你可出来了,我担心死你了。走,上我那儿喝茶去。”

杨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没给抱住,大声怒骂:“担心?你们担心你们书记去,要不是省里专门开会给你们书记平反,你们书记杀头的罪,把我也连累进去坐牢。你们知道这都是谁害的?都是雷士根这畜生。我前几天找这畜生,要他向上级说明,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长,我们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挂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这畜生竟敢昧着良心说是我和书记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钱,呸,你们小雷家哪儿拿得岀上千万现金给我?畜生!你以为诬告我和你们书记等我们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稳村长位置啦,你休想,我杨巡九条命,我就是死了变鬼也要杀了你。正明哥,放开我,别让他跑。”

士根一时心虚,只得大声道:“我跟你说了,这是镇上面的决定,我解释了没用。”

杨巡却是今天存心赖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领导们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来还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知道不是领导没长眼,而是你诬告陷害。还有,你们集资公司的事,你们书记花多少心血,为个公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意做,眼看着生意做起来,利润来了,这个畜生他自己没出钱,眼看别人有钱拿他没钱拿,他就想出个大家都别想拿的损主意。你们书记是那种人吗?我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号挂靠一下,你们书记都要我交管理费,公私分明,他会贪你们一点点钱?他要想贪,只要免了我管理费,我把一半钱交给他,他就能发财。只有你这跟书记最近的畜生敢诬陷他,你披着忠臣的皮害书记,你这畜生最奸,害死书记你能当书记,你眼红这位置。可怜你们书记,为了村里发展行贿,罪名还都自己担着,不舍得要这奸臣陪着坐牢。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这畜生是忠臣。你们书记结果有什么好处?好处大家享受,坐牢他一个人坐,好歹我陪着他坐几天。坐牢啊,我昨天出来都站不稳,我才坐几天,你们书记已经坐几个月。他妈的都是这畜生害的。现在领导都已经认定你们书记只有行贿一条罪,没别的罪,我总算放出来,你们说,我要打死这畜生,有没有道理?正明哥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杨巡说话放机关枪一样,密不透风,雷士根都没法插嘴,插嘴也插不进去,只会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你诬蔑,你胡说,你诬蔑……”

村里人可就不那么想了,听着杨巡又是省长又是专门会议地一说,都被杨巡权威地将思维引导过去。再说村里刚刚断了全村的福利,本来大家都已经在嘀咕怀念过去书记领导下的美好时光,这一会儿两者一结合,还什么真相,他们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儿一致将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见此不得不声辩:“是老猢狲告的书记,我再解释工作组也不听。”

杨巡却道:“一个局外人能告倒书记?我这回坐一次牢给审讯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讲理的,是要看确凿证据的,要告书记,凭老猢狲拿点道听途说能告得倒?书记是谁啊,是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县政府直进直岀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脚,你故意留着行贿凭证让工作组查出来,把书记陷害下牢。你还喊冤,秦桧都比你清白,他妈的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谁,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杨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对小雷家这一阵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牵强附会诤诤有辞地将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为了报答宋运辉,他要扭转村人对雷东宝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个才刚被释放的充满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现,让众人不得不信。起码有一点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为书记罪名之一的挂靠公司的事没事,杨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来。经杨巡“血泪控诉”,大家都恍然,原来其中有雷士根的小算盘。这一相信,便连带着把杨巡其他的话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个概念:对了,书记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谁都知道的,哪能一下变得那么坏了,也就只有身边最信任的人才能把书记搞死啊,这雷士根还真奸。

便是连正明都听着糊涂了,小声问杨巡:“真的?”

杨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难道是假的?我都给他害得坐牢了,我还能有假?我都要杀人抵命了,我还有假?”

士根面对周围一双双变得怀疑起来的眼睛,面对指鹿为马的杨巡,气结,悲凉地道:“我这儿发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对不起书记的事,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以后等书记出来,把小雷家囫囵交还到他手上。我有为了小雷家对不起杨巡的地方,可我没对不起书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士根说完,驼着背怏怏地走了,众人都看着他,唯有杨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毒誓发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对不起书记的事,谁能剖开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赖也没那么明着赖的。你承认你昧着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来了,杀到你面前来了,你赖不掉了。你存心欺负书记还关在里面,跟你死无对证,你才能发什么狗屁毒誓,你还想骗谁啊!你们别信这畜生的鬼话。”

众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凉,立场稍微摇摆,但被杨巡这么一说,都又被杨巡牵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着士根的背影,见士根不再辩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请着杨巡去他那儿喝茶,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士根的背影,心里打定主意,以后更不能把钱交到雷士根这样的人手上了。是,他为自己闹独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杨巡则是看着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负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杨巡到办公室,亲自端茶倒水,询问杨巡被抓进去几天的情况。杨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话,让我出来想杀人。”

其他跟进来的人惊道:“那书记……”

“还用说。我进去还是受照顾的,有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书记让雷士根那些行贿条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过吗?我说你们中间哪个但凡有些良心的赶紧帮书记走走人情,让他在里面少受点罪。”

外面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传进来:“小杨,你道是你那么神,几句话就能让政府帮你在看守所说话?你后来的好日子,全靠忠富第二天不经意间知道你进去,帮你做的活动。”

杨巡朝外一看,竟是红伟,忙起身道谢:“红伟厂长,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这么好过,可再好过,里面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多谢你和忠富厂长。”

红伟摆摆手,示意杨巡坐下,笑道:“知道你来闹事,我赶紧过来向你打听些事儿。你这里面进去一遭,肯定已经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说说,我现在已经跟忠富为书记做了些事,你看有没有做到点上。”红伟一一说明他和忠富为改善雷东宝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

杨巡还在考虑,正明已经道:“后面的事我来吧。”

红伟意味深长地笑:“村里刚刚岀过事,多少碧绿的眼睛都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哪儿拿得岀钱来活动?”

正明道:“你们还不是用自己的钱?”

杨巡道:“钱跟钱不一样,红伟厂长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你们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听说书记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审理,省市两级也已经有批示,你们还是等判了后做努力吧。”

“肯定会判?行贿?”

“今早宋厂长电话里的意思,肯定会判。”

“嗯,行,小杨,回头常联络。我现在做钢材,挂物资局名下,顺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钢材的话,给我点生意。正明,大哥大还我,那么喜欢,你自己也可以去买一个。”红伟将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抢回,匆匆与杨巡握手话别,说是去找忠富说明去了。

杨巡见正明挺喜欢大哥大的样子,就开解道:“大哥大这东西家里用着好,养岀用电话的习惯了,这一到出门就麻烦了,只好找公用电话,好像一会儿不打电话天要塌下来一样。对了,你们还是用集资以前的工资考核办法吗?”

正明鼻子里“呼”的一声,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头皮没答应,只是站起来道:“走,中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单独请你,够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杨巡起来,走到外面才问杨巡:“你刚才骂士根村长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我听着都让你搞糊涂了。”

杨巡笑道:“你爱信信呗。嚯,车子归你开了?好。当然得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却盯着杨巡道:“你现在真有千万资产了?怎么扩张那么快?”

杨巡笑道:“千万资产是有,可负债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负债也是村里的,债主找不到你头上。我负债,债主都找我。现在红伟厂长也差不多了,忠富厂长也一样吧。”

正明发动车子开岀去,嘴里嘀咕:“可你们的责任与收入对称啊,我现在责任那么大,可收入被这回的事一搞,别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应该跟红伟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码人家也说我义气,唉。”

杨巡听到这儿,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说与不说,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之间激摆。正明瞥见杨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动,好言相求:“小杨,杨老板,我们多年交情,说起来我和你联系最多。你每天见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给我岀个好主意。”

杨巡还是第一次听小雷家的负责人对他那么客气,心里一时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扬扬得意,也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从一个小杨馒头,也能混到今天。“我那儿电器建材市场有不少摊位是国营或者集体企业负责人的亲信家属租的,你有数了吧?”

“你的意思是……”

杨巡只得明说:“刚刚红伟厂长进来我就在想了,不让你们组建集资公司,村里人看着你们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现在红伟他们走出去自己开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总没事吧?村里人看不见摸不到,还哪来屁话。你手头那么多东西,交给别人一下还真不能放心,交给红伟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转念一下,“哈”地笑岀声来,连连笑道:“有数,有数,呵呵,你那儿摊位还有没有?租给我一个。”

杨巡一点儿没客气,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

事后,不断有这个公司那个私人地通过各种渠道向杨巡提出要求购买两处市场,杨巡却是风声鹤唳地看到那些询价人背后都有萧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诱饵打动萧然的一颗野心,索性都是一口回绝,说什么都不卖。

他感谢寻建祥,信任寻建祥,便把电器建材市场也正式交给寻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谢宋运辉,知道送钱肯定送不进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过各种关系,出钱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证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杨巡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是方便得很,唯独不敢在宋运辉面前乱来。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与宋运辉说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时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到时间也不知谁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还好,若是东海厂哪个马屁精帮办着,那就麻烦了,对宋运辉名声有影响。而杨巡又知道,宋运辉这人是个多注重名声的人。

杨巡没法拖太多时间,只得找时间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说没用,只有找宋运辉本人,总算在星期天才约到时间见面。他非常乖觉地挑着时候,下午两点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结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响人家一家晚餐团圆。

果然,他到宋家的时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院子里,宋运辉则是爬在人字梯上,照着下面老两口的要求在上面绑从电线里剥出来的铜丝。宋运辉看到杨巡进来,就笑道:“小杨,你坐会儿,我把丝瓜棚子搭好。我答应了好几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丝瓜藤没处攀了。猫猫,给叔叔倒水。”

其实是猫猫妈进去倒水,因为宋引坚决要求给爸爸扶着梯子。杨巡在下面看着道:“宋厂长做什么事都认真,搭个丝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边几乎一样间隔。”

宋季山在一边笑道:“我们还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点,又不是绑鸟笼,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发:“杨叔叔,爸爸说给猫猫做小兔兔笼子,一直赖账。”

杨巡忙道:“回头杨叔叔给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样子的?”

程开颜端水出来,好奇地看着杨巡问:“小杨,你真进去过?怎么一点没变呢。”

杨巡笑嘻嘻道:“大寻也说我才进去那么几天不算,以后见他还是得喊大哥。什么东西这么香?嚯,栀子花。”

宋运辉在上面拧紧一根铜丝,绷直了拿手指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才道:“大寻没让你喊大叔,那是他进去几年脾气变好了。我看你这十几天什么都没变,一出来就去小雷家捣乱。”

杨巡才要说话,却听旁边宋母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里面有没有见东宝?”

宋运辉一听,不由低头看了他妈一眼,但不出声,同时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着杨巡要答案。杨巡忙道:“看到了,不过是远远看到,没说上话。书记瘦不少,没办法,里面吃不饱,不过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还是噔噔响的。有人在外面托关系照应着他,你们尽管放心。”

“噢,谁?”宋运辉在上面问。

“红伟和忠富两个,他们出来做生意,手头有点活钱。看起来正明想跟他俩里应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帮书记。”

“士根呢?”

“士根现在有心没力。村里都发不出钱,他工资也成问题。正明说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码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别人多,做出来的比别人少。”

宋运辉低头却又见父母两个都不监工了,一致巴巴儿地看着杨巡,心里知道,两人对雷东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那么多年。估计父母都希望从杨巡嘴里听到有关雷东宝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们厂要新造一批宿舍,电线电缆什么的,你让红伟跟运销科联系一下吧。”

杨巡本来想踊跃地说,他也可以做,可转念想到,宋运辉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给红伟,估计事出有因,是想要红伟把挣来的钱花到雷东宝头上去。东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

宋运辉想了想,又道:“小杨,回头大哥那边的事你多留意着点,庭审那天,你代我到个场。”

宋运辉终于把丝瓜的网全部绷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罗地网,贼都翻不进来。”宋运辉收拾工具下来,却见女儿还坚定地扶住梯子,他只得跳下,引杨巡一起去书房说话。

关上书房门,宋运辉就有些紧张地问:“小雷家那边又岀什么事了?”他看出杨巡进来的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杨巡忙道:“没,那边没事,就等着开庭。开庭应该也是走个过场。韦嫂子认识几个人,她到时会通知我。我……我真没大事,这回宋厂长帮我那么大忙,我还一直没上门来感谢一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寻一个人管两个市场,可以吗?”

“好,没话说,本来管一个市场真是埋没他,害得他每天都闲得想拿抹布擦灭火器了。现在闲了反正跳上摩托车到另一个市场,总有事等着他,反而我闲了。”

宋运辉笑道:“大寻啊,变得真多。小杨,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一天两个电话跟我约,不会没事。”

杨巡道:“还真没什么大事,就……”他类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纸档案袋包好的证拿出来,摊到宋运辉面前。

宋运辉心说果然有事,拿出来一看,却惊住:“小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巡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绝对不是行贿,我们之间又没经济交往。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你一直拿我当自家弟弟照料,这回要不是你,我倾家荡产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我真想不出怎么谢你才好,每天内疚得睡不着。这房子,产权拿下来才好翻修,住得舒服。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弟弟想送样东西给哥哥。”

“咳,你胡闹。同乡朋友间说什么谢,俗了,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气,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杨巡不肯接宋运辉递来的牛皮纸袋,低头道:“宋厂长,你最了解我,你看我从小吃苦,现在爸妈也没了,弟妹们还得我拉扯着,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妈知道我辛苦,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说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本来是不相信还有什么好人的,可这回你和大寻这么帮我,我就是被抓进去时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寻在。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烦没急得喷火。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坏心眼,更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要从你那儿捞什么好处。我这回的心意很单纯,希望宋厂长也仅仅只拿我当好朋友看待。”

杨巡的话,说得宋运辉都不忍狠下心来批他,宋运辉只得挥挥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礼的吗?你把这个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来那天捎来的桃子、咸菜、咸笋、豆干这些东西,我们全家都喜欢。”

“那不一样,宋厂长,你现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儿放呢?房管所卖岀的东西又不会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问你租。”

杨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会拿你的租钱吗?这只牛皮纸袋就放你这儿,以后你办什么证件,就是装只电话拉条有线电视线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写上我的名字,办事还要叫我。哪天你们厂子别墅什么的房子造起来,你搬那边住去,宁可那时候再把房子还我也不迟。你这性子,又不会怎样的。”

宋运辉一时给搞得挺犹豫,杨巡说得也是有理,租着房子住,每次要办个什么,家里几个都派不上用场,都要他厂里派谁去房管所开证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烦。他想了好一会儿,毕竟还是不敢伸手,道:“好吧,谢谢你帮改了户主名,我现在手头闲钱不多,以后断断续续给你房子的钱。”

杨巡答应着,才不计较往后宋运辉怎么付钱,早一溜烟地跑了。等宋运辉拿起牛皮纸袋起身,脚步声早传到楼下。

宋运辉对着牛皮纸袋头痛,不愿白拿,可眼看二期宿舍区开工,他就得搬去二期宿舍区住,现在付钱买这老房子,真不甘愿。可是又退得回去吗?他知道杨巡巴不得他不给钱,可他过不了心里的一道坎。

11

梁思申终于结束边工作边读MBA的苦难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记妈妈做的好菜好饭,早早跟吉恩请了假,订票回家。进关时候见到几个中国人面孔,她不由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见有东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着就过来招呼:“请问是华裔吗?需要我帮你填卡吗?”

梁思申摇头:“不用,谢谢,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

男子大方递过名片,梁思申一看就笑,地球真小,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经她提醒,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笑道:“地球真小。对了,这回我得南下去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正好我给宋老师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取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你做什么行业?难道也是同行?”

“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方谈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资金不足,比如小宋的二期也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方以设备折作价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言者无心,梁思申听者有意。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好在虞山卿闲聊之下感觉这女孩依然骄狂,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坐,不跟梁思申坐一起,这正中梁思申下怀。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儿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些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老子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父母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定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即使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原始股,我有意气他,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

“跟梁大怄什么气。”

“就怄气,我带美元付梁大,取比银行高三块多的黑市汇价,怄死梁大。”

梁母知道女儿一向骄狂,也不当回事:“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是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买一家日资上市公司改名叫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内地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是不是南方谈话后市道变了?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会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账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整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毕竟年轻,被父亲成功转移了话题,还欢欢地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介绍自己买的印度檀香,又说最近得了块上好龙涎香,有多么多么珍贵。梁父整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即便只是来上海虹桥机场接小叔一家,他也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即使梁思申嘲讽他的别克林荫大道太过中规中矩在美国是中年人车,他都无所谓。因知小叔护着小婶,两夫妻更是护着宝贝女儿,而他现在贷款还仗着小叔呢。

车到梁思申新买别墅大门前,她一看周围,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这么整齐,间距那么小?够鸡犬相闻了。”

梁大终于脸都黑了,没好气地道:“这是台湾设计师设计的,我们没用红瓦白墙砖,已经口碑很好。”

唯有梁父厚道地问一句:“卖完了吗?”

这一问,才把梁大问回魂来:“一放出去就卖完了。他们附近一个也是别墅区,房子没我们造得漂亮,可也卖完了。上海有钱人真多,还好多老外,我那个合伙人没骗我。小七,你们认得出哪幢是你们的吗?”梁思申在梁家诸堂兄妹中排行老七。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没说,笑眯眯看着跟岀来的妈妈的反应。果然,只听妈妈一声重重吸气,眼睛嘴巴都是滚圆。随即,梁母踩着高跟鞋飞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对梁大道:“老大,谢谢。”

梁大问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这样?”

“更大。这是我拿着照片请同学缩的,你自己没在这儿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这中间五套不算鸡犬相闻。”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大而无当,为什么不抄袭我的设计?”

“我还没抄袭你的设计,你都这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袭了,以后还想见你?我不喜欢你的设计,区域划分不清晰,客人一进门就把一楼一览无余,太没隐私。窗户也太大,但可移动的窗户太少,华而不实。”

梁父进门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结构,不由摇头:“囡囡,你没老大务实。老大工作几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样。厨房没隔开,以后做个煎鱼红烧肉的,还不把一屋子人熏死,房间也不说隔小点,以后空调打起来多费。”

但是梁母却看得爱不释手,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厅铺着进口花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们来跳舞,客人来前用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时候虽小,可心里还有印象呢。囡囡别听你爸的,他们住集体宿舍当大院的才把房间隔得跟集体宿舍似的呢。”

梁大却靠近梁父,耳语几句,梁父立刻点头“嗯”了一声,两人一起迎岀去。

来者叫李力,与梁大同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当年一起当学生干部,一起做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样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飞扬洒脱。

梁思申旁边听着爸爸与来人寒暄,再看梁大的搭档李力,心说到底是上海人,与老家那帮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着很是熨帖,举止甚有风度。不过,梁大其实已经是很不错。只是从小光屁股长大,她实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边梁父已经与梁大李力说到一起去哪儿吃饭。梁母却拉着女儿走上二楼,看得激动不已,一定要请半年病假给女儿装修这房子,说要根据年少的记忆,装修出老宅的风格来。梁思申却道:“妈,你吃那苦头干吗,大的东西让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装修,他已经要我从美国买了浴具厨具拿集装箱打包回来了,看来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买了三幢别墅的东西,六套浴具,三套厨具,好多灯具,三套中央空调,还有我这套的意大利花岗石,一只柴油取暖锅炉,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装一只集装箱。”

梁母听了倒吸冷气:“囡囡,你太浪费。”

“能挣会花,才对得起辛苦工作。”

梁母即使满心异议,可是哪儿管得了女儿。但接下来一看梁大那新房更大规模,和李力那儿仿苏州园林的精巧设计,小年轻各个比着豪奢,她只能叹而今风气奢靡。她更以做妈妈的细心,感觉出那个李力对女儿注目过多。她悄悄提醒女儿,梁思申却不是个传统的,反而对李力回眸一笑。

连梁大都留意到,等李力离开,就指出:“小七,李力对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当仁不让。

连梁大都目瞪口呆。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儿头顶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儿明天就离开上海,管他李力风流倜傥,管他李力才貌双全能设计自己的园林式房子,明天都成过去式,因此他们绝不插手。梁思申回宾馆埋头睡觉。等晚饭时候被妈妈叫醒,头重脚轻地冲了个冷水澡下来,看到大堂吧里的爸爸与梁大、李力两个似乎已经谈了很久的样子。梁父看到女儿穿一身挺简单的T恤中裤,这才松口气。但他看到李力却张扬地凝视他的宝贝女儿,这令梁父非常不满。

梁思申从来习惯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张扬的。她看到桌面放一张上海地图,就拿起来问梁大:“老大,正说你的项目,在哪儿,什么规模?”

梁大刚才与梁父说的正是这件事,但被敷衍,见七妹问起,就指着地图,与李力一起详细介绍。梁思申听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摇头道:“你们这个投资和计划,即便是我上回与吉恩来上海了解的投资项目中,你们的项目也已经可算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你们做的是商务楼,可这点点的规模……我语文不好,总之是效益不会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扩大贷款规模。小七,我们的规划大厦旁边是一家服装厂,因此我建议你收购这家工厂。等我们大厦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厂就成黄金宝地了,而且那时附近在建的地铁一号线开通,这方面李力可以帮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开地图细看那位置。梁母却道:“梁大,你该不会要你妹妹出钱买下土地给你留着吧。”

梁思申看着地图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让李先生想办法弄一纸拆迁通知书,然后那服装厂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样,说拆就拆了,只给我们一点点钱意思意思。”梁父听了哑然失笑,不再担心女儿。

梁大大窘,申辩再三。梁思申只埋头看梁大给的项目可行性计划,看着这份不规范的计划书心中暗自计算。

李力今天除了说明,不参与要钱的工作,看到冷场,就微笑道:“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们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着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计划翻看。到了楼上餐厅,因为是大圆桌,大家坐得比较散,她就靠近爸爸,将心中的疑问说给爸爸听,主要还是计划中她认为的数据不合理处和梁大他们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费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儿的快算,点头轻道:“我没算这些,不过我看老大那派头,大约知道他的钱都跑哪儿去了。”

父女俩会心一笑。梁大问:“小七,你学的是管理,我们的计划你看出什么纰漏没有?”

梁思申笑笑:“我语文一半已经还给小学老师,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强看得懂几个数字。我只看岀,你们的计划真是像武打小说里写的四两拨千斤:自有资金那么少,规划却那么大。你们可真有想法。”

梁大听着不是滋味,直接问:“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资产增值得厉害,你看,我们操作别墅项目也是四两拨千斤,结果非常好。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让大伯伯指家银行给你,别老缠着我爸,我爸今年的弹性留给我,早在北京就答应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别胡闹,我跟小叔谈正经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开始跟妈妈说悄悄话。她相信爸爸自有办法对付梁大的厮缠,也相信梁大东方不亮西方亮,从她爸这儿得不到好处,自然能通过大伯伯疏通其他银行贷款,只是手续麻烦点,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担心,梁大也不会太着急上火。那个李力地头蛇要梁大加盟,还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摇钱树,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办法。当然,最捷径的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来再提,梁父只一句“好好吃饭”。梁大是个傲气的,能如此厮缠已经不易,立刻不再提起。于是话题转入其他海阔天空。除了梁思申这半个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实、见多识广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这几年的变迁,梁思申只能旁听。梁母与李力聊得兴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没趣,心说李力这是存心讨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觉到了,于是邀梁大出去现场踏勘那家项目旁的服装厂,看了之后,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等两人绕一大圈终于回来,却见车子旁边停了另一辆车子,一个人哈哈笑着走出来,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们肯定逃来这儿。怎么,梁小姐有兴趣?”

梁思申笑笑:“对你们的项目没兴趣,但是对这块地有兴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夺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却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我们可以更改计划,扩大规模。不过一千万人民币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断:“两千万,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给我什么待遇?绝对控股?”

李力一时无法应答,他现在只能设定梁思申说的两千万美元是真实的,可他又怎可能让梁思申绝对控股。他微笑道:“我回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讨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梁思申给李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要求梁大送她回去宾馆。李力提出反正倒时差睡不着觉,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绝了。回来路上,梁思申对梁大道:“大哥,其实你没控制着你们的联盟。”

“资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说出无数合理办法转移资金,让你无从管起。看到没有,今天他说起想跟我合作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样子,没你什么事儿,你纯粹是李力的融资工具。”

梁大一时无语,默默开车。好一会儿才道:“这样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别的,拿我应得的一份。”

“我只是担心。顺风顺水的时候当然互惠互利。但是对于操作难度高,操作周期长的项目,你融资来的那些钱可危险了。别人可以丢卒保车,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会儿,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问一句:“你的两千万美元?”

“试探李力的。喂,你已经被李力吸引住,我们可是旁观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应,但一颗心却是在利润预期和风险预期之间徘徊。

梁思申见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脑袋,强行灌输风险意识。回到宾馆郁闷地一边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跟父母谈起她的发现。她兀自发表高论:“梁大作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从来一帆风顺,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现在没风险意识,将那么重要的资金支配权交在李力手里,万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走开,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他不吃苦头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没用,他只看到丰厚的利润预期。利润固然重要,可是大灾大难之下能够脱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获。梁大那个新项目起码需要两年,两年里面会出现什么波折,他真一点不考虑吗……”

梁思申对着大皮箱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兴起,一点没留意到爸妈两个的眼光在半空剧烈碰撞,交换着惊异、忧虑和关心。终于梁母打断女儿发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过苦头知道留后路了?你一点都没跟爸妈讲,你还一直跟我们说你在美国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与外公官司之后……”

“没……”梁思申本能地否认,可说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里面泄露了一些在美国独自生活的艰辛,“其实没太大问题,外公给的钱够我读完大学,但我那时候有些担心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呢?别的同学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却是可能连回家飞机票都得担心。因此我开始学习怎么增值我手头的钱,幸好后来Mr。宋帮我,他帮我做进口。手头钱多了再去炒作钱,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也没什么辛苦。”

“可你都没跟爸妈说。”

梁思申忙笑道:“又没多长时间,只有中学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结果,和大学第一年有些心慌,后来就顺了。再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他们都鼓励我。你们看,只用这么短短时间换取我现在的坚强,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听着越是伤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儿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觉得自己委屈起来。

“爸爸,快劝劝妈,我现在有目共睹的好,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真的,真话。”

“可是,我们当爸妈的其实更喜欢看到孩子笨笨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儿急得想跳的神情,连忙改口道,“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说说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尖锐,切中要害……”

“又来了,先来几句肯定,再来个但是,改不了的职业病,对女儿不用那么虚伪。”梁母心疼女儿,但又不能责怪女儿不说,只好拿丈夫撒气。

梁父道:“难怪,我们还一直奇怪你跟小宋的友谊能持续那么多年。王太太,我们什么时候上门去谢谢小宋?”

梁思申道:“那当然,Mr。宋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是我们的友谊,你们可别插手。”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们上班的时间,便电话过去询问亦师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没有负担只有优势的中国大型企业,其国外融资可行不可行。吉恩有兴趣,如果这家企业真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简单,那么倒是可以成为打入中国的试水场地。他让梁思申稍等,他立刻考虑需要梁思申具体了解的数据和条规。

梁父梁母对女儿的报答方式非常赞许,也非常支持,纷纷拿出自己的知识献计献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引进外资时候需要对上做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红尘滚滚,看透人生不过如此,可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尘世间的一个例外。

梁思申回老家接到吉恩的提示传真,当天便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让爸爸拿去办公室传真给吉恩,一份让爸爸传真给宋运辉。但梁父不甘心做一个二传手,发传真之前,一定要宋运辉的秘书找到宋运辉,跟宋运辉通一下话。他没提以前宋运辉对女儿的关照,人家不说,做了也不说,他也不说,做了也不说。这点品格,他可不能落了下风。

宋运辉与梁父时有通话,不过大多是过年过节通个电话问一声好。对于梁父格外的关心,宋运辉心怀诧异,不过很是受梁父关心的启发,对于梁父提出的越过市级银行,直接找到省行签订贷款协议的尝试建议,他很有兴趣一试。宋运辉如今英雄受困于床头金尽,对来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资十分欢迎,对来自梁父的省行融资,一样来者不拒,乐于尝试。

12

杨逦拿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立刻跟着二哥,背上两人所有行李,踏上东去海边的火车。一路之上,她一直担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骂她。大哥两只眼睛凶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祝贺她高中?妈妈已经不在,她从二哥嘴里了解真相之后才觉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杨逦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出的火车站,难得老实乖觉。原本说好的是到大哥办公室找大哥,但忽然听到二哥喊一声“大哥”,她忙抬头看去,果然见大哥微笑着迎上他们,大哥的微笑随着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终于变成大笑。这样温暖的笑容,终于让提了好几天心的杨逦把一颗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走了她手里的行李,看着她说老四越来越好看。

杨逦终于坐上大哥的汽车,看着车外大毒日下挥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为大哥充满自豪,可她真没脸说出来,她以前错得太多,现在一下改口,她觉得心里别扭。杨巡看得出小妹的尴尬,也没勉强,只是上了车翻来覆去地看录取通知书,一个劲儿欢喜地说:“真好,真好,我们家一个比一个出息,越考学校越好。老二,你请了几天假?过两天我们一起开车送老四上学去,上海,不远。”

杨速支支吾吾道:“大哥,我……我辞职了。”

“什么?”杨巡的神色就跟遭雷劈了一般,死死盯得杨速都不敢抬头,“为什么?你不知道你那单位多牢靠?我们家有一个人做个体户够了,你还凑啥热闹,你以为个体户是闹着玩的?你……我本来还想让你捧着铁饭碗,我家好歹有个后备铁饭碗,我这儿再折腾也不怕,还有你备份着。”

“大哥,你听我讲。”杨速对大哥总是很怵,“我是这么想,老四考上大学不用我照顾了,我实在没脸待在单位里无所事事,看大哥一个人辛苦养活我们一大家。我已经毕业,我也成年了,大哥,让我分担一份辛苦。”

杨巡心中感动,可依然坚持:“不行,家里一定得有一个捧铁饭碗的。这回的风波虽然闹得我坐牢,可我是第一次没太担心,因为知道你每月有铁打的收入,弟妹不会没生活费。你一定得回去,我找人帮你办回去。”

可是杨速心里都是大哥刚出狱时候差点被茶叶蛋黄噎死的一幕,他心疼,说什么都不愿让大哥继续一个人背着全家,而他独自清闲:“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不让我下海,所以我都不肯做停薪留职,直接辞职了事。现在关系已经从人事局转出,没法再回去了。老三明年毕业,不如让老三进国家机关去,他大本出身,坐机关更好。”

杨巡急得恨不得挥拳头,可心里还真只好把捧铁饭碗的希望寄托到老三身上。因为这个老二从来脾气犟,有时还真牛拉不回,经常是他和妈妈一起才能降伏。杨速见大哥不再发话,忙笑道:“老三呢?怎么不来?”

“老三在宋厂长厂里社会实践,花头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轮到大学生就变成社会实践了。老四,交大啊,连宋厂长听了都说好,还说要请客祝贺。我跟宋厂长约约,后天星期六晚上,我请他。”

杨逦这才期期艾艾地找话说:“只是考个大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别破费了。”

杨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说了,你们只要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多高,能出国读就出国去,我供着你们。”

杨速道:“现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们去妈妈墓地说了。”

“很好,很好。”车厢里一时沉默,三兄妹毕竟还是一说到妈妈都是难受。

杨速和杨逦拎着行李跟到杨巡办公室,面面相觑,没想到钱赚那么大的大哥对他们那么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给他们,可自己却睡办公室地板。杨巡见此却又笑道:“我一个人买个房子住不方便,不像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老二既然来了,第一件任务,给我们买套房子吧,以后估计我们一家聚在这儿的机会更多。”

杨逦更是内疚,为自己过去对大哥的态度而惭愧万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杨速在她高考后,在她了解分数满怀欣喜之后,将情况说明,她到那时候还憋着一股子劲,想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大哥耀武扬威呢。杨速还说起当年妈妈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经济情况稍有好转,逼他回校读书的事。杨逦现在才知道,妈妈是牺牲了大哥的学业,养活他们三兄妹。她当初还那样对大哥,真是没良心到极点。

但杨巡才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就让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饭,说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杨巡立马掏钱让杨逦买衣服去,那么聪明的妹妹,他炫耀都来不及,绝不能让妹妹白衬衫黑裤子将就了。杨连也早早乘厂车回市,与大哥他们会合,四兄妹整齐体面地去新造三星级宾馆赴宴。寻建祥和妻子抱着孩子也来了,七个人围大圆桌坐下,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被服务小姐领来他们桌子。男的在这么热天气里竟然穿长袖衬衫系领带,一丝不苟。女的长身玉立,穿烟灰丝绸无袖连衣裙,那设计,那面料,尤其是女子身上项链腰链手表手袋皮鞋的精致华丽,举手投足全是风流,看得杨逦恨不得藏起新买的自以为很漂亮的新衣裙钻进桌底下去。

寻建祥先看见女的,一见就笑了,对妻子道:“原来是梁思申来了,难怪。”他知道宋运辉一向长情,但随即看见旁边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虞山卿见到桌上竟有寻建祥,一时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杨巡则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来,两眼跟着梁思申光波闪耀。梁思申见此,冲杨巡摆手打个招呼,便走到寻建祥面前,轻笑道:“大寻,机会来了。以前你带着我欺负虞先生,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还加上个小寻宝宝,看虞先生哪儿跑。”

虞山卿忙借机笑道:“原来以前你们是有意找上门去欺负我,我还真败在你俩手下。大寻,以前对不起你,金州的环境让人变质。现在我们都已经出来,听说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兴,你家宝宝真可爱。”虞山卿说着,忙掏出原来准备送给宋引的小熊,交给小寻宝宝,又送出一瓶香水给寻建祥太太,非常客气热络。

寻建祥伸手不打笑面人,又毕竟是时过境迁,只得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绍给杨巡去对付。虞山卿对付杨巡,则是职业了许多,他一向风度翩翩,进退有据。梁思申见寻虞会面安然度过,这才放心,刚才宋运辉在电话里交代于她,要她帮忙调剂寻虞关系,她总算不辱使命。

杨巡连忙把弟妹们都介绍给梁思申,语气里满是难得的不自然和满满的骄傲。梁思申一听说杨逦刚考上交大,而且还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声,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难怪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基因还是要紧的,杨家一门聪明,杨巡那脑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却又特意伸出手去与杨逦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难得遇到。现在高考越来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难得,祝贺祝贺。”又不由回头问身边的梁思申:“你在哪个大学上的本科和MBA?”

梁思申报了两个名字出来,虞山卿一听就笑道:“有人生来就是混顶级的,是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

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和宋引一起匆匆赶来,听得桌上欢声笑语,这才放心,将程开颜介绍给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这是第一次见到程开颜,一见程开颜肥白脸上有点糊开的蓝紫色的文眉,立刻想到明永乐青花瓷的特征,想到进口苏麻里青的颜色,不由惊愕,这不是她想象中宋太太的形象。宋运辉精细,一眼看清梁思申眼睛聚焦在哪儿,有些恼火,可也无奈。本想今天让程开颜看一眼梁思申的真人,省得她一直疑神疑鬼。但一见到梁思申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一看程开颜见到梁思申之后的全神戒备,估计效果适得其反。

虞山卿与程开颜是老相识,寒暄时候见程开颜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着打圆场道:“他们混华尔街的女性,平时上班穿得比男人还男人,连酒会都穿工装。梁小姐又是东方人,又是年轻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闲暇时候就怎么好看怎么穿了,这一年几十几百万美元的年薪不好挣啊。”

梁思申这才留意程开颜的情绪,只是耸了耸肩,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儿,她骄傲得不愿解释。但她好喜欢小小的宋引,拖着宋引坐在她身边,却见程开颜立刻贴着猫猫坐下,非常警觉,她这下感觉头大了。那边宋运辉送一只皮包给杨逦,恭贺她考进那么好的大学。杨逦生嫩,看着那么大的厂长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说“谢谢宋叔叔”,听得一桌子人哄笑,宋运辉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哟,我喊了十多年宋老师,可终于有人自甘堕落跟我同辈分了。”

众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愿,否则你这张嘴饶得过谁。”

“没办法,小学还傻着的时候看到大学生辅导员多崇敬啊,后来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阳奉阴违勉勉强强地喊Mr。宋,再不肯喊宋老师了。”

众人又笑,杨巡坐在对面更是看得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司马昭之心。唯有程开颜认真地道:“可毕竟还是老师,不一样的。”程开颜心说,怎么能不认老师呢,危险啊。

梁思申欲言又止,只微笑地点点头。

虞山卿强忍住笑,扭过脸去不对着宋家夫妇,免得宋运辉尴尬。宋运辉真是无语,可今天杨巡的伶牙俐齿指望不上,杨巡正对着梁思申发花痴。好歹寻建祥见此道:“呀,我们干坐着大笑干什么?点菜,点菜,大家都说一样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小宋说他公款请客。”

服务员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边,梁思申洋人脾气,也不知道谦让,转头道:“我要吃油爆虾,猫猫呢?”

“猫猫吃葱油饼。”

杨巡忙道:“上回的扇贝你也喜欢,我就要葱爆扇贝吧。”

杨家其他三位各个心中一声哀叹: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这样没策略啊。

宋运辉看看杨巡,再看看梁思申,两下一对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点不客气地拿着垂怜的目光看杨巡,好在杨巡今天不计较。唯有寻建祥一点不客气地冲杨巡笑上了,笑得杨巡终于讪讪地闭嘴。

宋运辉本性严肃,遇到梁思申在场,却是没办法严肃,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两个住一个宾馆倒是方便,明天杨连也到宾馆会合吧,厂里派车来接。呃,你们兄妹该不会都跟着杨巡住办公室吧?”

“前阵子忙得没心思,明天开始让老二买房子,还好办公室大,房间多,大家临时挤挤没问题。”

梁思申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是实干,不像梁大,实力不知有没杨巡强,车子已经换了几遭。“你官司的事真没问题了?有没有赶紧想办法把红帽子摘了?”

杨巡道:“宋厂长帮忙,真没事了。不过红帽子还得戴着,没办法,个体不允许注册这么大规模的公司。”

梁思申关切地道:“合资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给你,听说外资获得的政策优惠很多。”

杨巡眼睛一亮,道:“我去问问。”

宋运辉一笑:“早已经替你考虑过,不行,外资暂时不能进入商业领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杨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资和你个体一样受歧视呢。杨逦妹妹,介意不介意离开哥哥们几天,陪我在宾馆住几天好不好?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万帮我个忙。”

杨逦当然喜欢。杨巡和宋运辉都是心想,梁思申这人独自美国都敢闯,还有什么害怕的?借口。杨巡心里欢喜,估计梁思申大约是看着杨逦一个女孩子家住办公室不方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帮一个忙。宋运辉则是体会到了梁思申的良苦用心,梁思申这么一下就打消了程开颜的担忧,否则,知道她一个人住宾馆一个房间,程开颜的担心还不百上加斤?他不由心下叹息,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浑身紧张的程开颜。

可程开颜并不因此放心,因为她听到一个重大动向,她都被丈夫严格管束着不让去东海厂参观呢,为什么丈夫却肯派专车接梁思申去东海厂?这等特殊待遇,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寻妻因宋大厂长在座,难免拘束,但寻妻以女人的敏锐直觉,明显感觉岀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关切。她看看黑瘦精干的厂长,再看看美丽风情,却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说难怪今晚程开颜坐立不安。

虞山卿与宋运辉说起正事,梁思申听杨巡说如何挫败萧然阴谋,而今电器建材市场如何兴旺。寻建祥听杨巡说得天花乱坠,不时与妻子窃笑。杨家三兄妹也各自有话。唯有程开颜与整桌的人都说不上话,以往杨巡还会照顾到她,但今天杨巡自顾不暇,眼睛里只有梁思申。程开颜在万众之中深感寂寞,心中愈发忧虑,她决定最迟明天,一定要问爸爸讨教解决之道。

饭后,杨逦跟梁思申上去,彻底为梁思申的随身用品倾倒。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宝贝自己。

13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等候东海厂的车子来接。宋运辉昨晚说的是七点半,她提前了十分钟下来,以便悠闲地把挂了块硕大塑料门牌的钥匙寄存到总台。没想到,楼下除了东海厂的司机,其他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虞山卿也早已衣衫笔挺拎着个大包等在楼下,杨巡正与他说话,而杨连则是只有旁听的份儿。这些人看到穿着中规中矩白衬衫藏青西裤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随即会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释了。

梁思申打个招呼,去总台办理手续,却不料长长总台前面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总台的小姐一边客气解释暂时没房,一边熟练收起梁思申的钥匙牌。梁思申忍不住问总台小姐:“昨晚全住满了?”

小姐忙得披头散发却还能优待外宾:“是啊,除了四间豪华套房,全都住满了,这几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间做出来后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团或者会议?”

“没呢,天天都这样。你们是外宾,又是东海厂订房,才优先照顾。”

“天哪,恭喜发财,奖金多多。”梁思申差点翻了白眼,如此高的开房率,简直是奇迹。这时候杨逦才吃饱饱地下来,两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没有旁人,她可以叽叽呱呱畅谈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问梁思申:“你们在美国上班就这打扮?我还真有听说没见过。”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国全套,马甲、西装、小领结,一件不少。”她随即便转头跟杨巡道:“小杨,这儿宾馆竟然几乎全部住满,你听说市内还有没有其他宾馆开建?这生意太一本万利了。你官司结束,何不考虑上个宾馆?”

虞山卿又抢着道:“做投资的人还真能发现问题。”

杨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还是等虞山卿说完,才道:“我打听过,投资不小。光是每个房间的平均装修费就要十万,很多东西需要全套进口。”杨巡拿手指半空画一圈:“这样的投资我拿不出,我倒是建议过宋厂长来市里开个接待宾馆,不过宋厂长说他不愿背太多非主业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着高门槛,高门槛意味着高收益。咦,Mr。宋的车子怎么还不来?”

杨巡一指门外,道:“这不来了吗?有什么厂长就有什么手下,不会早一分,不会晚一秒。”杨巡跟出去专门给梁思申拉门:“晚上再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油爆虾做得最好的饭店。”

梁思申婉言谢绝,车子一开,虞山卿笑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什么感觉?”

梁思申笑道:“前辈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笑语着,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给虞山卿:“你看看,这样的想法离你的构思还差多远?Mr。宋会不会接受这样的构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没二话。梁思申心想,这人自命风流,做起事来却是个能干正经的。

两人且走且议,一直到工厂,直把前面的司机郁闷死,没一句听懂,没一句插得上话。可正因如此,司机反而对两人无比崇敬,觉得这两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两人到了厂里,宋运辉分别亲自介绍了之后,便把他们交给相关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复过去外商人来人往的热闹,众人已有接待套路。不过宋运辉对虞山卿放心,对嫩生生的梁思申却是不敢大意,介绍之后,坐在一边看梁思申举重若轻地说明议题,简介思路之后,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严谨得刻板的打扮,留下自己的得力秘书方才离去。

被宋运辉留下的秘书从厂长这些举动中,立马体会岀其中的重视。而且看出,厂长除了重视这个议案,更重视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让秘书浮想联翩。

梁思申哪里知道这些细微曲折,她的年轻骄狂令她以为所有优待都是应得的。她开始与在座的认真讨论一个个数据的生成和来由,因为不是同一套会计系统,因此每一个数据的取得都需问清来龙去脉,以免牛头不对马嘴,获取错误信息。因此,大量时间花在核对脉络之上。梁思申原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宾馆整理数据,做出初步报告,晚上传真给吉恩,没想到,却卡在基本问题上面。

财务处的人原本抱着对“外来和尚会念经”这句话的怀疑,不过是因为厂长亲自开场,才稍有重视。最先有些烦梁思申的细致,但后来却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认真工作态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说得还行,写的时候却不得不时时请教旁人,怕岀差错,这就成了大家轻松取笑的亮点。梁思申也无所谓,解释说自己先简体后繁体弄得邯郸学步,整岀个黄皮白肉的香蕉样,反而不会写中文了。她的轻松态度感染了大家,大家都乐于真心配合。

宋运辉下午开场时又到窗口看了看,听赶紧走出来的秘书大致汇报情况后,便不再牵挂,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诧异,原来她一边读书一边还真是像模像样地在工作着。听秘书汇报,看来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暗淡下来的时候,宋运辉从二期现场回来,经过会议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个会议室已经熄灯,而梁思申占用的会议室灯火通明。他站在暗处,透过窗户凝视,见里面他的钢铁部下经过一天忙碌都已东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笔挺,梳在脑后的发髻一丝不乱,姿态依然优雅如天鹅。那样子的认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发熠熠光泽,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的华美。这一刻,宋运辉终于觉得梁思申很美丽,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个单纯活泼尖锐明敏的小妹妹。他不由驻足。

但有人嬉笑打骂着上楼的声音惊醒了宋运辉,他忙从会议室窗口走开,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到办公桌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如刚做贼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儿去了!

直到传来敲门声,他才回过神来,不得不干咳一声,再开腔让门口人进来。秘书进来说看到这边灯亮,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宋运辉问会议室的讨论还要到什么时候,不如明天继续,秘书领命出去,但宋运辉也跟了过去。他问财务科副科长谈得如何,财务科副科长问有这么几个内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给外商。

宋运辉没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这样,这几项内容你们整理一下,告诉我大致概念,让我心里有个数,但我不写入报告,宋老师,相信我,我不会做双面间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真诚闪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时不敢对视,扭过脸去,又看向财务科副科长递给他的几项内容,却是干脆地道:“小梁,工作归工作,立场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明天继续。”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确实模糊了立场,将立场明显偏向宋老师,可没想到宋老师不领情,但宋老师也没错,工作归工作,做领导的人都是那样,没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一样,工作时候连爷爷都别想插手。她略带沮丧地“噢”了一声,垂眼收拾一下资料,却还是认真地拿出刚才她的记录,交给宋运辉秘书:“这些是我们今天讨论得出的专有名词中英文对照,请你拿去打印并复印,明天会议上可以参考。即便……以后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师,请给我半个小时,我想就今天的会议和昨晚与虞先生的讨论,有几点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边走边说。”又回头对秘书道,“这份英汉对照找谁连夜做一下,你拿纸笔跟车记录。”

梁思申本想说,最好是私人对话,但忽然想到国内的国情与国外又有不同,便是释然。她从小听多妈妈对爸爸的“教导”。妈妈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叮嘱爸爸作为一个年轻干部,最不能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哪怕是被谁捕风捉影了也不行。宋老师如此年轻,又身居高位,还没有爸爸那样坚实的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须步步为营,不敢行差踏错。一念至此,当下遵循宋运辉“工作归工作”的基调,起身微笑道:“为安全起见,宋老师最好请个司机师傅开车。我的中文并不过关,可能需要宋老师配合思考。”

宋运辉看一眼秘书,秘书便领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离,以工作时候常用礼数,请宋运辉先行,自己则是一一感谢了在场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门去。宋运辉看在眼里,无比欣赏。

两人走到楼下,等候司机,虽启动了车子,都没进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还是热烘烘的,绿化很好的厂区里蚊子逼人。宋运辉想说些轻松的,却一时张不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问:“虞先生先走了吗?”

“噢,他中饭后就走了,不过他去趟北京,很快再过来。他的工作作风倒是一点没变,节奏总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两全其美。再忙的时候也不忘姿态。”宋运辉说到后来,忽然感觉味道不对,他这是想说明什么?

梁思申笑道:“那是应该的,做人应该有姿态,说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

宋运辉笑了一声,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话,那是刘启明说的,说他姿态不美。那么多年过去,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也以此严谨要求自己,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会议下来依旧珍珠般的美好姿态,他终于看到距离。以前,说到底还是不肯承认的,可今天面对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没有理由可寻,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还笑话杨巡,其实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书跟来,笑道:“厂长,我已经跟您家去了电话,说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饭。外面热,车里坐吧。他们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来,穿着长袖子,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还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之一,我坐前面。”

宋运辉微笑,却坐到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与梁思申形成对角。坐进车子就道:“小梁,有什么议题,我们抓紧。”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层管理的态度,问题有五……”

秘书立刻摊开纸笔,掏出小手电挂车椅背后,认真记录。司机赶着过来,见此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把车开岀去。唯有宋运辉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喜欢这样的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因为刚才有关姿态的问题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应手的工作当中,才觉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问完所有问题,由衷地道:“宋老师,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从那时候辅导员始,你总能最言简意赅说明问题。”

宋运辉听了一笑,伸手熄灭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电:“我本来想表扬你的,可被你一说,我没法再开口,否则成互相吹捧。”他在黑暗中看着梁思申年轻光洁的侧面,微叹道,“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不肯回国。”

“对不起,我在美国找到了我存在的价值。”

“喂,对,不能放弃对事业的追求,不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一个人,工作着才是最美丽的。”

梁思申不由骇笑:“宋老师,你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样。可是对我来说,不!套用你的话,工作归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样,掌握好工作节奏,工作生活两不误。”

宋运辉听了也笑,对秘书道:“现在的年轻人会生活。”

到宾馆下车,却看到杨巡大步迎上来。宋运辉心头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杨巡出来,他微笑道:“小杨,你在正好,我还有些事,你陪小梁吃个晚饭。”

梁思申大吃一惊,回头看向宋运辉。宋运辉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失望,心头如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但还是立刻硬下心肠,毅然决然地离开。看着他的车子离去,梁思申才摇摇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和莫名其妙的杨巡一起走进大堂。杨巡看玉人如此,不由问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其实又累又困惑此时不想见杨巡:“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愉快不愉快的,只是……宋老师活得太艰苦了。”

“是啊,他们厂里人都说宋厂长是拼命三郎,有人被宋厂长砸下的工作逼疯了,各个在后面跺脚骂,可都还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触,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杨逦妹妹呢?”梁思申不愿跟杨巡背后议论宋运辉,说宋运辉最逼的还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亲不认,这话怎么能说给杨巡听。

“我让两个弟弟带杨逦唱卡拉OK去了。你看上去很累,都说跟宋厂长做事是奔命,要不我等会儿送饭菜上去?”

梁思申摇摇头:“你在西餐厅等我,好吗?我一会儿下来。”

“好。不过这儿西餐厅的牛排能砸死人,别说我没警告你啊,他们都说得带着牙医来这儿吃牛排。”

梁思申被杨巡略带夸张的表情引得一笑,看看手表:“二十分钟。”便进去电梯。因着刚才宋运辉的忽然踩刹车,她不免想到多年后第一次重逢宋运辉的匆忙,昨晚宋太太的敌意,她不由联系Mr。宋,做人如此刻薄,值得吗?她不,她需要生活,她与杨巡进西餐厅后旁若无人地要了扎啤,不等菜上来,先喝了一口,冰凉感觉顺喉咙而下,顿时一阵舒爽,不愿看着杨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问:“小杨你请说,你什么事找我?”

杨巡已经吃过晚饭,也是一扎啤酒在手,他心里想的只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这么说出来肯定会出事,他无论如何都得说些别的:“你早上说的门槛,我很有兴趣。一天跑了几个地方,规划局、建设局、旅游局,还有工商局,问下来,果然很多人存了造两星级宾馆的心思。另外纺织局和二轻局申报造三星,外事办准备把原来的旧宾馆改造成三星。谁都看得见肥肉,谁都想吃,唯独没有打算造四星的。”

梁思申并无吃惊:“你准备跨四星门槛?不过那么大投资,可不能想当然,需要事先计划好了。我有个堂哥正好有份并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计划,但还算是系统,基本上把需要考虑的项目都考虑进去了,你需不需要参考?”

“需要,我也觉得不能拍脑袋,我想就造价再跟别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帮我拨个号码。”梁思申报岀梁大的电话号码。杨巡一边拨一边吃惊,不清楚这意味着梁思申记忆好,还是她对堂哥的电话熟悉。

但梁思申满脑子都是东海厂的数据和宋运辉的态度,即便是冲了个澡,也没法把自己放松下来,杨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专心,就没深入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些市场里发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从没听说过,只觉匪夷所思,这才听得展颜而笑。简单饭后,她便上去整理今天的会议资料,对杨巡说了抱歉。但杨巡已经满足了,他今天终于逗笑梁思申,看到她开心的笑,他满心都是酥的。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可坐下没多久就接到一个电话,那电话对方一声不发,立刻挂了。再过会儿又是一个电话,依然在她又是中文又是英文的招呼后没有声音,她正要挂下,忽然听得里面发声,连忙挽救都快敲向机座的话筒。等她急忙将话筒放到耳边,只听那端有女声在问:“……宋厂长呢?你让他听电话。”

梁思申一愣,忽然想到对方是宋太太程开颜,立即又想到这可怜的女人弄不好拿电话跟踪她丈夫吧。她作为无辜的假想敌,只得无奈地道:“宋老师下班把我送到宾馆就走了,如果师母有要紧事,建议另外设法寻找。”

可是程开颜正因为梁思申而坐立不安着,既不敢挂丈夫的大哥大询问踪迹,又担心电话那端或许她丈夫在场,她一放下电话正好方便他们从容行事,谁知道杨逦今晚在不在场。她又不好问太多,一味持着电话沉默。

梁思申被程开颜的沉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对方还听着电话不,对方倒是说“在”,可就是没事找事不挂电话。她想半天索性直言:“师母该不是在怀疑我和宋老师?……你不回答没关系,不管你回不回答,我都得说出来让你安心。我现在居留美国,以后还是居留美国,目前还不想回国,因此不会在国内寻找恋人,我很现实。”

“可是他竟……他竟然让你进去管理严格的东海厂。”

“噢,你可能误会了。我在美国的金融系统工作,到目前为止,在那种地方工作的华裔不多,宋老师的东海厂扩建需要资金,估计想引进外资又找不到别人询问,前几个月瞎猫撞死耗子,以为我学工商管理总能懂一些,没想到我正好在金融系统兼工,还真帮上忙了。宋老师看到我委托虞先生带给的案例资料很有兴趣,我也很愿意为祖国建设引进外资做点儿贡献,就一拍即合,我趁回国度假收集一些东海厂的资料带回美国,替东海厂吆喝去,就这么简单。”

程开颜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找不到漏洞,只得问:“可是为什么你们那么早认识,交情能一直保持到现在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跟好几个同学一直保持着联络,或许宋老师也与好几个学生保持着联络?”

“没有,他只跟你联络。还有,我请问你,如果你吆喝成功,会不会以后经常回国,来东海厂?”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卒子。”

程开颜因这个答案益发担忧,随即向她爸爸汇报,该如何斩断梁思申再来东海厂的理由。梁思申只觉得莫名其妙,宋太太怎么这等荒唐?可再莫名其妙,她依然得工作,即便杨逦回来也没停止,完了收拾资料下去,到商务中心发出,这才回去房间,拉上窗帘。

但她不知道,有个人去而复返,坐在车里一支一支地吸着烟,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直到那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宋运辉的双眼才停止激动的搜寻,闭上眼睛,却精准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盒里。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是饿着肚子回到家门口,却过家门而不入,一个转弯又赶半小时的路,加一次油回到宾馆。他满心想将梁思申叫岀来,随便找个借口单独谈话,他有的是话题,可是他最终没走出车门。

晚上十一点,小姑娘终于睡觉了。她真是个聪明实干的好女孩,应该早早休息,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会议等着她呢。宋运辉怜惜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也要睡觉,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要面对。他怜惜着梁思申,他却满心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个人在寂静的车厢里笑,回想着与小姑娘认识的点点滴滴,想到两人由来已久的对世界认识的交流,对彼此知识范畴的促进提高,呵,原来,两人一直心意相通着。

认清这一点,宋运辉满意地驾车而回,不需要空调,也不需要磁带播放音乐,降下车窗,腥热的夜风都透着甜润。宋运辉忽然感觉天温柔得如黑丝绒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虫鸣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带搅动的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

他以前夜归时候怎么从来不知?

是,他爱,他在爱。

他此时已经不再为真相而惊慌失措,他此时开始享受那种美好。当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为。那种无法作为的感觉是苦的,可他此时却也愿意享受这带着香中带甜的苦,因为这种苦让他感知味蕾的苏醒,进而感知小院里的花香虫语是私语缠绵,感知被垂下的丝瓜撞击一下是有趣的钝性碰撞,感知碗莲缸里金鱼尾巴扫岀的涟漪如流波漱玉。他进而联想到咖啡,他不厌其烦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时宜的咖啡,站在小院里细细地品。

这咖啡是别人送来的,放了多日,早已板结,可宋运辉今夜喜欢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饭后,他总是拒绝所有影响睡眠的饮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严谨得刻板,因为他不愿意不良睡眠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愿地堕落。

他喝完咖啡,回到书房的地铺,他已经打地铺好多日子。没料到,他并没被咖啡影响,他睡得很好,很放松,连梦都没有。第二天按时醒来,也没流连床榻的痛苦,浑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厨切葱花,打鸡蛋,拌面粉,为一家人摊鸡蛋饼,不厌其烦。看到程开颜睡眼惺忪一头乱发地下来,他也能视而不见。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楼的时候,他正对着面前一桌子的杰作高兴,蛋饼、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还在桌子中间插了一朵院子里刚剪下的月季。

众人都好奇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笑而不言。程开颜却是越发惊心,毫不犹豫地否定昨晚与梁思申的谈话,事情看来非常严重。

而杨巡则是睡不着觉,起来三四次,冲了三四次不算凉的凉水澡,还是浑身燥热。眼看两个弟弟睡得那么好,他倒也不羡慕,索性不睡了,爬到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晒月亮吹冷风。还好蚊子没功力飞那么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经凉快,他反而靠着阴凉的水箱睡着了。

当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阳光也晒到他屁股上,他下来洗漱一下,也不顾两个弟弟的侧目,赶去宾馆陪梁思申吃早饭。他到的时候,餐厅都还没开门,他硬是等了会儿才进去,还看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摆台。

梁思申却是有点辛苦地被饭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务中心拿了吉恩的传真,一路看着传真去餐厅,却不想被人从后面追上,拦住。她看去,眼前竟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着她,温柔地说:“梁凡半夜让我帮忙发一份传真给你。我开一夜的车,总算赶在传真前把原件送到,算是不辱使命。”

梁思申诧异地看着李力,惊讶得失声,好久才道:“谢谢,谢谢,不敢当,我请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总台没房间给我。”

梁思申忽然感觉李力那种头发微乱的倦态非常性感,一颗心顿时乱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还没房间……如果不介意……嗯,有时间,请跟我去上班,我请他们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视着梁思申的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特殊的内容,因此李力尝试着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弯,但被梁思申避开了。李力一笑,没再尝试,跟上梁思申一起走进餐厅。这对俊男靓女的同时出现,把热络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杨巡惊呆了。

杨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来梁思申还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这样的美女应该早有别人追求,别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让李力把原件交给杨巡。杨巡心中很想拒绝,可不愿做得那么没派,只好收着,心里想着出门就撕了它。

李力根本不把杨巡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尽管看传真,别耽误你工作。”

梁思申虽然答应,但没继续用功,等会儿车上反正多的是时间。正好杨逦也取了早餐来,梁思申一看,兄妹俩面前的盘子都是堆得山尖儿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盘子则是简单得多,她的是两片面包,一只煎蛋,几片水果,一杯豆浆。至于吃相,不提。她还留意杨逦看到李力的时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说话则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来没吭声,但吃到一半忽然问一句:“你反对梁凡跟我合作?”见梁思申点头肯定,又追问一句:“为什么?”

“梁大连这都跟你说,究竟是你太精,还是他太傻?可见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欢势均力敌的对话,我也把你的话当作对我的赞美。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的地皮时候,有多少人捧着钱来找我?可见我也是有相当优势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虽然说得婉转,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给梁大面子才选择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既然如此热门,不如拿下地块,直接转手,投资少,见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为然地反驳:“对于一个热爱建筑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在中心地段竖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丰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杨逦一听倾倒。杨巡心说这个李力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想却听梁思申真心实意地应了声:“有理。”杨巡愣了一下,直觉地认为梁思申这是客气,给人面子,但他却把李力的这句话记住了。

李力却是眉飞色舞地道:“看着理想变为蓝图,蓝图变为现实,那过程中的享受,无可比拟。”

“是。”梁思申依然赞同。

“好,既然我说服了你,你得帮我说服梁凡,不然梁凡这两天老拿我当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认你的理想主义,但这不是职业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觉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个项目中也不会占太大比重。“啊,对了,想请教你,最近什么书好看:我这回带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刚岀的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欢。等下我去书店看看,如果没有,把我的一本给你,还有前两年台湾人三毛写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没那么夸张吧,好些地方我也去过。还有,港台的我接触得多,不用推荐了。”

李力无奈地道:“要我怎么说?你干脆到我书柜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认几乎把福州路的好书都淘来了。”

“真的?那以后你搬去别墅,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

这样的话题,杨巡一句都没法插嘴,杨逦也还嫩着,应付高考都来不及,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杨家一家大约只有杨连此时有份说话,可惜不在,杨巡好生灰心。李力却是应付自如:“好多书我还来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书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货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会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的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即期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家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订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Mr。宋,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怅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上回来看的是没投产的。”但说出话来,她不由想到昨晚程开颜电话里的担心了。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画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块,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如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依然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运作中的一期,和建设中的二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他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冲动,小时候发誓追赶宋老师的宏愿看上去又提高了难度。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分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身份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令人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一直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子,不会比他小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的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可是一想到程开颜昨晚的电话,一只手不由得放到车门上。她并不想给自己给Mr。宋平添麻烦。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指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忙一身轻松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绚烂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着痛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讲到的小美人鱼,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的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支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刷刷刷”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此事,他连寻建祥都不会告诉。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14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意识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时间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被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他都不关心,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认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那对他是理所当然,毫无悬念。他现在最要的是社会、是友情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情况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具体怎么了结,恐怕他不会告诉任何外人。”

“嗯,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应该告诉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没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一会儿,道:“最先村里县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待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呼吸急促。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从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东宝愤怒了,她真怕雷东宝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里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除了呼吸急促,并无激动神色。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恩负义。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听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句斥骂,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情况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到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地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在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强维持。”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了。”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啰唆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而且还没孩子,韦春红想都不愿想恩情比海深什么的,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个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好吃的。”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过多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的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对小雷家全心全意,没有小雷家对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家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啰唆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有,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些许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为什么?以前他经常出差、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忠富。这两个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个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没儿没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承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被毕生奋斗的命根子抛弃,雷东宝都不知道自己还保留了些啥。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待在泵房,日日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却是心知肚明,他还差点被茶叶蛋噎死呢。

雷东宝吃下两大块牛肉,才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谁让你来的?”

杨巡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实在掏不出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聚焦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事情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

杨巡暗踢红伟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杨巡说话,心想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讨个明示。”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寒。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传达的话士根不会信,这人小心。小杨,你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已经不是最大问题,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她出出主意。”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进大城市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的。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想了会儿,才点了点头。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值得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枚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只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厂?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血气,也得顾着别人的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不像现在,他反而确信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而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给供起来做个太上皇,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分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以为集体好就是他的好。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集体是他的。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人放这儿,那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亲爹,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彻底欢喜。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柔软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士根花白的两鬓,简直不敢相信,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幸好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心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真有脸在他这个知情人面前做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流眼泪,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登峰厂和铜厂的情况,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决了登峰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说,态度就跟过去下命令一样坚决。他深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们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们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倾听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又啰唆,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在眼里。”

雷东宝道:“你当然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15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实现他在东北建立的宏图大愿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贵得要命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的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只有周末能出来的杨逦包里装一只索尼随身听,只有说话的时候才肯取下一只耳机。杨巡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的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

但杨逦见大哥半天没反应,耐不住性子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配喜欢这歌。”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想,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但杨逦既然抬举说他才配,那他就配着呗。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心里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他得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但他却认认真真地道:“好听,好听。”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韦春红会心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菜有些是从广州空运过来的。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我们那儿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运来也不知能活多久。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怨上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韦春红心里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中的简单,与筹划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分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别说没见过,就是做梦都梦不到。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外国人要的设计,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哪用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你自己一点不懂,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外国人设计,外国人骗了你,回头你上哪儿找人算账去?你要不熟悉,钱哗哗地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而是在问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考察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说话的分寸:“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大牛……”

杨逦这时候才插一句话:“这叫志存高远,立足眼下。”

对!这回韦春红和杨巡都赞同杨逦说的话。韦春红心想,眼下老家条件没上海那么好,可不能好高骛远,只能志存高远,等条件成熟再做打算。杨巡却是想到,对了,一定得志存高远,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意思就是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说的就是这道理。

韦春红思虑停当,当机立断别了杨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对自家饭店菜品和饭店软装修做进一步改良,改得洋气。而杨巡则是要杨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一张地图一份可行性报告,独自来到李力那个项目的所在地,对着实际环境,对着地图,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他看到有关项目地理环境的描述中,有说项目距离火车站直线距离多少公里,实际车程多少时间,距离规划地铁一号线出口多少米,距离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围有些什么楼堂馆所等等。杨巡看着心里笑嘻嘻地想,他无师自通,办第一个电器市场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车站那个交通方便、人流如织的好地方,后来办的两个市场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与这本可行性报告所言,思路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真是天才啊。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将环境彻底考察了,又循着地图找去其他几家著名宾馆,循着可行性报告的思路,分别将这些宾馆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况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宾馆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来还觊觎着萧然拆了至今还未开工建设的市中心宝地,现在想来,那块地段热闹是热闹,可地皮狭窄了些,缺少退后一步建停车场的位置,宾馆玻璃门与街道太没有距离。对于好宾馆而言,未必是个合适位置。不过,依然是个好位置。

杨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级宾馆。但才进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拦住,大堂副理说,杨先生登记入住的是两位先生,可现在有位小姐这么晚还在房间,敬请杨先生协助配合宾馆管理。杨巡连忙解释这是自家妹妹,但显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过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们很为难”,令杨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斗争到底,只好带着大堂副理和一个保安上楼,上去给他们看了身份证,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罢。

杨逦看着很气愤,刚才在大堂吧看到一个老外搭上一个女孩,两人一起上楼都没人理,她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呢,大堂副理怎么不管,只敢管中国人,窝里横。杨巡一想,对啊,他干吗那么配合?但再一想,住这四星级宾馆已经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馆里,门都不能锁上,别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检查,床底都要翻一遍。杨逦说国人真没尊严,杨巡就说算啦算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被抓进去坐十二天都没处申冤,给查一下身份证又怎么了。

杨速没大哥小妹两个口齿好,他听了半天后总结,国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个时候,杨逦已经换了注意点,换上新衣服给大哥看了。杨巡看杨逦换上一件据说是外贸店里买的米色水洗真丝短披风,那种一看就有别于农村姑娘的风姿,他不由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便认真地对弟妹两个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级宾馆。”

妹妹杨逦这么一个乡下小丫头,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进的实力来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有什么用,男人要有让人瞧得起的实力。

他回去托人辗转找上本市唯一一家三星级宾馆的财务经理,算是请专业人士帮他一起精心制作他的四星级宾馆可行性报告。才与那经理粗粗开个提纲,却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他没想到开一家宾馆除了他能想到的建筑和装潢等费用,竟还有他想不到看不到的诸如人员培训、锅炉冷气、浆洗干洗等等千奇百怪的支出。杨巡这下不敢贸然行事了,他心想若不把可行性报告做精细,弄不好贸然开工的结果就是跌入巨大的资金无底洞,永世不得翻身。

16

梁思申回去,将初步报告交上,经过一次会议讨论,大家都觉得东海厂是个不错的项目。于是,评估工作就在吉恩的亲自挂帅下展开。梁思申心里高兴,自然是非常积极。一则,终于没有辜负对宋运辉的承诺;二则,为能帮上宋老师的忙而欢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东海厂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地做。

可是整个团队的人心里都清楚,来自中国项目的成功与否,实在太取决于其中的政策因素,他们不敢在打听清楚政策之前做任何无用功,他们因此千方百计搜集来自中国的声音。宋运辉那儿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渠道。可是考虑到宋太太对她明显而无稽的敌意,考虑到宋运辉可能因此而来的言行中严格的自我约束,梁思申总是自觉回避非上班时间与宋运辉沟通,不给宋老师惹麻烦,也不让自己触霉头。

通过他们自己的信息渠道,以及与宋运辉印证,她知道国内已经组织学习六月份国务院通过的《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在条例中,国有企业被赋予十四项重大经营自主权,目前正面临新一波企业改制的起步阶段。这十四项自主权,对于东海厂这样的国企步入市场化经营非常有利。吉恩顾虑的他们那样的投资能否被允许进入,企业能否打包进香港市场上市,是否需要经过令人绝望的审批等问题,可能因企业自主权的扩大而迎刃而解。他们都认定中国的改革开放实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宋运辉原本对那么嫩生生的梁思申操作亿万巨资并不存太大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进,他发现这事儿看上去似乎越来越有眉目。他这边于是开始积极活动起来,不断进京多方游说。从领导们的反映,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固有保守势力的顽固。可从来做大事都要历经千难万险,他早已习惯,不怕,只要成事,只要有利于东海的发展,有什么不可尝试。

在宋运辉看来唯一可怕且不可尝试的是婚姻。他公然搬到书房居住,全家似乎除了宋引,其他都有异议。他更想的是离婚,程开颜的哭求和程母电话中的软刀子都让他更添厌恶,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跟程开颜住一间卧室。可是他心有为难,他担心父母的感受,更担心女儿的感受,为了父母女儿免遭痛苦折磨,他彷徨之下选择勉强凑合。因此他特别敏感于人家夫妻的默契,尤其看到寻建祥家的夫唱妇随,他极其羡慕,回家看到程开颜就更难忍受。

正好市区为配合二期建设的宿舍已见雏形,上回他高风亮节把房子让给更需要的,这回他准备要一套别墅,把家分成两头,他不想再与程开颜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消息透露给父母,老娘先风刀霜剑严相逼,威胁回去老家,看他还离不离得开程开颜,反而原以为最应跳出来给女儿说话的程父一直没有音信。

分家这件事,宋运辉并没与程开颜提起,也让他爸妈别提。直等着厂里别墅赶着造好,内部装修也完成,他才殷勤地亲自开车载程开颜抱着宋引去市区逛了一天,然后才领到新房子,漫不经心地提起以后就搬来这里。把程开颜高兴得还以为宋运辉回心转意,再说,她也喜欢住在市区,逛街多么方便。不久,宋运辉便把程开颜的工作关系户粮关系都调到市区,这种事现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书全部帮他完成。宋运辉跟程开颜解释,让猫猫再跟着爷爷奶奶半年,等县中心幼儿园毕业,小学就来教学更好的市区读书。三言两语,就把程开颜转来市区别墅,从此程开颜独守空房。他终于不用天天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那原本也是一种煎熬。

程开颜最初感觉不对的时候,还闹了一下,被宋运辉大义凛然地教育一番,说她不以丈夫事业大局为重,好房子先让给她住,她还反而心生不满,程开颜都觉得自己理亏,不好意思再闹。可没等程开颜寂寞下去,东海厂一帮女马屁精就蜂拥而上,包围了程开颜。

倒是两厢里都满意的结局,宋运辉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久,去北京办事,遇到金州的闵厂长。闵厂长说起程书记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儿子的事。闵说,现在总厂准备把设在海南的办事处撤回来,因此如何安置程书记儿子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了。宋运辉知道,前阵子岳父把儿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办事处去了,据说是炒地皮,但见面说起来,宋运辉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么,口才倒是练得发达不少。宋运辉只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给金州总厂做福利,也希望他的东海厂买椰汁发福利,早被宋运辉否决了。如今闵特地约好跟他北京见面商量,无非是闵卖个好给他,要他记下人情而已,诺大金州,放置一个肥缺给他大舅子并非难事。但可想而知,闵肯定不会因为退休一个程书记,而给程儿子一个肥缺,当年闵还是分厂长的时候,都已不把身为总厂副厂长的程放在眼里,现在更不会。但一定会因为他宋运辉,而给程儿子好位置,因为无论他当初是怎么出的金州,只要没公然撕破脸皮,他就与其他那些金州出来的一样,是理所当然的金州帮的一员。作为总帮主的闵,自然需要记得他的好处。这就是他宋运辉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结果。

宋运辉有些戏谑地笑问闵厂长:“他能做什么?”

闵厂长笑道:“有,他能帮妹妹看住妹夫,出谋划策。”

两个厂子弟女婿出身的人相视而笑,宋运辉道:“请老闵给他个事务性的重要岗位,总厂最需要螺丝钉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来的新车间做副书记兼工会吧,升正科,我照应不到的时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出来:“这什么职位?硬派的,老闵你现在也圆滑了。”车间一向不专设副书记,都是车间主任兼的,这个位置一看就知道什么来由,程开颜的哥哥坐在这种位置上只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须如此这般,也就闵这样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这种缺德主意。

闵厂长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气多了,便是在别人那儿出一口也是爽快。宋运辉也没立即投桃报李,但两人坐一起议论了好一会儿当前政策的应用。说起来,闵也是个硬手腕干实事的,但当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经常见面就有无数话题了。

程父等来闵对儿子的安排,一看就满心的堵,而今女儿正与女婿冷战,这么一来,为了儿子的位置,他是不是得对宋运辉投鼠忌器?他从这回闵对儿子的安排中,看出背后宋运辉游走的影子,再加宋运辉将女儿骗至宿舍区别墅单独居住,老妻问他他要到何时才肯出手。可是程父甘苦自知,他退休前的风光凭的是女婿的地位,他而今想对女婿出手,凭什么,又能有几分力道?

可是,儿女之事不能不管啊。想起宝贝女儿独居的凄凉,程父满心焦急,而且谁都有脸面,宋运辉如此对待他女儿,让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去?这些事儿早已通过从金州去东海工人的嘴传遍金州角角落落,多少人背后指指戳戳,暗讽老程机敏过头,抢个笨女儿捉不住的女婿。令程父心寒的是,舆论是如此的趋炎附势,竟然少有人指责宋运辉是当代陈世美,反而都笑他种瓜得豆。现状逼得他无法不出手,将妻女搂到身后,由他与宋运辉对话。

女婿倒是依然言语恭谨,即使从电话里听出那边正忙碌,还是分身出来响应他的电话。其实宋运辉也在等着与程父摊牌,他知道程家的事都由程父说了才算,因此他都懒得与程开颜多说,只等程父哪天按捺不住找他谈话。程父倒也开门见山,力持和颜悦色,道:“小辉,你和开颜究竟怎么回事?”

宋运辉也异常坦白:“爸,可能你也猜测得到,我想与开颜离婚。因为个人性格不合,两人越来越难凑合。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好和好散。”

程父大惊,这是女儿婚姻纠纷中他第一次听见“离婚”两个字。但一想到宋运辉敢如此坦白背后的程宋两家势力之此消彼长,他心头火起:“小辉,谁都知道所谓性格不合是借口。婚姻靠的是两个人磨合、宽容,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女儿也已快上小学了,你今天才说性格不合,似乎欺人太甚。你实话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要是真实的,我都能接受。”

“爸爸,如果你想知道的是开颜搜包搜脏衣服想找出我的外遇证据,我请爸爸暂时收起被开颜的误导,你先想想我是不是这样的人。结婚那么多年,开颜连我是什么性格都不知道,爸爸应该不会不知。”

程父为了女儿不得不忍气吞声:“你也应早知道开颜小孩子脾气,想到什么做什么,难得的直性子,你要看不惯就跟她说说嘛。”

“我不知跟她解释多少次,可以说从结婚解释到今天,可她依然不相信我,竟然发展到偷偷翻看我出差带回来的内衣裤。是可忍孰不可忍。爸爸可以问一下开颜,我跟她的分居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分开后更见格格不入。所以我正考虑跟爸爸说清楚,我会做出补偿。另外,我跟爸爸解释几个开颜怀疑过的人。”

程父没阻止,宋运辉便说下去:“开颜从结婚一直怀疑到现在的是梁思申,我大学时候给附小做辅导员认识的小学生,小学没毕业就出国,此后有两次回国与我见过面,累计见面时间不超过十二小时。我跟梁思申虽然见面不多,但从来沟通良好,我很欣赏她。但若说有非分之想,我只要告诉爸爸梁思申在美国已经入籍,而且在美国有产业有非常优秀的工作,你就可以知道开颜的怀疑很无稽。”

程父无言以对,宋运辉都坦白到这份上,他还能怀疑什么?往最坏考虑,即使两人有奸情,可也不可能闹到结婚的地步,那太不现实了。他只好哼哼哈哈,听宋运辉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是金州刘总工的小女儿刘……那个谁……图书馆的,对,刘启明。”连宋运辉自己都没料到,几年之后竟然会想不起刘启明的名字,他不由怀疑自己人到中年脑力衰退了,“就因为我曾经说过刘启明修养好,她一直怀疑到刘启明结婚,我离开金州。刘启明之后是东海厂的女强人,总经济师。我也很欣赏这位女强人,她的职位是我破格提拔的。可爸爸也知道,社会上女强人很难找到对象结婚,开颜因此怀疑上了,背着我警告女强人不得接近我,搬入宿舍区后与那帮子无聊女人一起嚼舌头,影响非常差。其实反过来思考一下,我若是与女强人有什么,这几年下来还能瞒得住谁?开颜真是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夫妻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的时候,我看没必要勉强凑合了,请爸爸同意我离婚。”

“小辉,我得向你指出,你只顾着自己的感受,有没有考虑开颜的感受?你几乎是开颜的生命,我跟开颜妈在开颜心中都不如你重要。她最怕失去你,她在行动上难免患得患失。我在这儿明确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和开颜离婚,那会要了开颜的性命。不管怎样你们一起这么多年,还有女儿,生活已经走上轨道。请你看在你叫我这么多年爸爸的分上,答应我,你是性格成熟的人,你容忍着开颜一些。开颜只是单纯,她不坏。我以后退休有时间了,也会多教育她。”

程父的恳求,令宋运辉深深低下头去,是啊,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婚姻,离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让他怎么对着程父说他深刻地讨厌程开颜,程开颜则不是单纯,而是无知,更有庸俗?“是,前阶段我的朋友大寻也这么劝我,我也努力修复感情,可是我没办法,没法一起生活。”

“我作为一儿一女的父亲,再提醒你,你为女儿考虑过没有?当一个人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不能再太自私了。”

宋运辉坚决地道:“考虑了,长痛不如短痛。”

结束通话,程父意识到宋运辉这种人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婚问题迫在眉睫。可是,“离婚”俩字,宋运辉说得容易,离婚当然对宋运辉这等年龄地位的人有无限好处,可对他的宝贝女儿却是致命打击。不仅打击的是女儿的感情,而且作为父亲,他不得不为女儿未来考虑,三十多岁的离婚妇女,未来该如何生活?所以说什么都不能离婚。他工作多年,有的是办法让宋运辉无法离婚。

宋运辉虽然断然拒绝了程父的请求,可是心中负疚感更重了,一度冲动地想下班接程开颜回老屋。可真到下班时,他偃旗息鼓了,他还是无法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他真不明白,他身边女职工甚多,为什么各个都比程开颜明白。

回到家里,却见程开颜先他一步回家。程开颜还吞吞吐吐告诉他,她请了长假,事假,她要留在这间老屋里。宋运辉明白,程父行动了。他不免想到好多人离婚离得伤筋动骨,他不知道他会离得怎样,但他却因程开颜的回归而更下定决心非离不可,无法与这么庸俗的人凑合。

他也开始行动,先去电信切断家里电话的长途功能,东海厂不支持程家人商议对策的所有联络。他终于意识到,他并无法例外于芸芸众生,离婚永远无法好聚好散。

17

梁思申人仰马翻地安排筹划吉恩上面更大的老板拜访北京高层,并洽谈包括东海厂的几个项目。她所在的团队先去北京打前站,与几个项目首脑先行会谈。总得谈出个有眉有眼,才可以写出备忘,交给老板的老板,让老板的老板出面的时候知道讲什么,讲什么不会错。工作都是他们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还得与吉恩一起拜访上层官员。有些官员是香港方面同事安排,但更多则是需要她想方设法寻找关系。通过梁家找关系,通过宋运辉找关系。一般只要三个电话,总能联络到要找的人。除了她的个人关系,主要还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伙儿对外资都欢迎得很。

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充实,她喜欢。她更喜欢她这回的新年假期可以回家去过,可以回她上海新装好的家,还可以与挺好玩的李力见面。

心里欢喜之下,忍不住搬出数学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数字做个小小游戏。她对东海厂的销售数据很有感觉,报告写得无聊,她需要游戏放松头脑,她给东海厂的销售做了个数学模型。她一边做,一边窃笑,嘴里鼻子里不断唧唧哼哼,不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吗,只要是人为的痕迹,总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个模型来。只是不晓得一本正经的Mr。宋拿到这样的数学模型会是什么表情,肯定气歪嘴巴又说不出来,谁让他一定要端着老师的架子呢,她偏不服气。

做到半夜,眼睛看着电脑上面的数字、文字都会飞了,这才完成,打印出来,哈哈笑着传真给宋运辉的秘书。她知道这么匆匆做出来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过去气死宋老师这个严谨的人再说。

宋运辉哪知道这茬啊,看着满纸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说明什么问题,但他看到传真上面的一行句子,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送给宋老师玩”。他就不动声色地将纸收起来,赶明儿北京会面时当面问她。这小姑娘,哪里会知道他见她一面有多艰难,就为这个特别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与众不同。

后天,东海厂引资组的几个组员即将赴京,与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会谈。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时去一趟北京犹如家常便饭,可此时也不能。

杨巡却是知道了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别墅附近订了房间。但他一点没放松自己的事情,依然东奔西走为宾馆位置忙碌。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何不动动萧然那块处于闹市中心地块的主意。听说萧然如今转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机床厂的主意,因为据说有外资对市一机产生浓厚兴趣,由外资提供先进技术,并包销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萧然想事先拿下市一机,成为合资中方,往后享用国外先进技术,一本万利。

杨巡听了只想杀人,他妈的这真是比在原新华书店上面造大楼更轻松快活的赚钱办法,只要跑几处科室将市一机所有权换手,回头合资以后,老外管技术老外管销售,萧然只要跷着脚等收钱便是。厂子就在他姓萧一家的势力范围之内,赚来的钱难道害怕老外偷走了不成?这又不是开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这人啊要是投胎投对地方,以后就一帆风顺了。

杨巡想到,萧然若真有转向打算的话,不知手头资金允不允许他两个项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么一块中心地段总是荒着不开发。或许还真是他杨巡的机会。

杨巡找与萧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萧打听,结果这几天萧然因市一机的事去北京见外商了,杨巡急也急不起来。

反而是梁思申见到了萧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见到萧然,对于名片上的这个名字,她从杨巡那儿久闻大名。她没想到萧然竟然涉足实业领域,还以为像萧然、梁大、李力等公子最爱做的是倒手买卖的差事,人轻松,赚钱又多。

饭后她问了香港同事才知,萧然这一单,他们只是做个咨询,市第一机床厂是家相当规模的机械企业。而这萧然的身份,正是市一机代表。梁思申对于萧然的这个身份心有怀疑,她接触做工厂的人都没那样子,但也难说,公子哥儿的能量很弹性,但她无暇关注此事,她的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风,饭后就是与相关官员的会见。这是吉恩干的好事,吉恩实在吃不消中午这个纽约半夜的时间出来见人,所有活动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现在中方官员真配合。

不久,宋运辉就来了,与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了一天。说实话,梁思申并不担心宋运辉的能力,但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适应这样的谈判,一直像个内奸似的提心吊胆着。后来一直见宋运辉应对自如,尤其是与吉恩谈到细节时,各色数字信手拈来,不需翻看资料,在场谁都佩服,这才发觉自己多虑。而且她看到宋运辉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语,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样子,她很为宋老师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让宋老师批评了。有些语言上的歧义,她就主动友好地提出纠正,使会谈交流顺利。

回头,吉恩私下对梁思申说,他没想到号称陈旧老迈的中国国企有这样精干的领导班子,这样的领导班子,令人对他们的管理,对他们的未来放心。

但吉恩与梁思申都没想到,在与有关部门对话的时候,会遭遇当场争议。有一位领导当场质问宋运辉,这样的合资,既不能带来先进技术,又不能带来先进管理,纯粹是一种资本运作。等到合资公司上市,外方却可以通过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场。这样的合资究竟能为东海厂带来什么?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谁?那位领导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

梁思申觉得这种问题小题大做,还原则性呢!资本运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资本运作得好,获取相应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将运作资本说得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对工厂运作,他们自然没法插手,但是对于上市融资,他们可得做大量工作,他们并没闲着。再说,上市,是双赢的事,东海厂因此可以扩大融资渠道,不需再向国家伸手要钱,何乐而不为?

梁思申见到宋运辉解释了,但后来宋运辉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宋运辉站出来说抱歉,说暂时中断会议,他们需要内部讨论。吉恩与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场。但一整个早晨都没恢复会谈。吉恩估计中方争辩激烈了。梁思申更是异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说有国务院通过的新文件给予企业自主权了吗,为什么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等待的时候,梁思申向吉恩说抱歉。幸好,吉恩说这不是她的错,连中方内部都产生巨大分歧呢。

中午时候,宋运辉宴请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无奈地说对不起,有关议程不得不压后。

当着众人的面,梁思申不便直言相问,知道此时问也问不出来。她看到宋运辉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有话,这话,是三个字——“对不起”。她在征询吉恩的意见后,告诉宋运辉,这不影响她们总部大老板来访,以及与更高层会面。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样子会面将少一项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奇怪了,怎么有人会有这样刻板的想法?

梁思申饭后赶上一步,私下询问宋运辉,有没有办法单独交流一下。宋运辉摇头,今天会议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来者应该说都是积极响应引进外资的主儿,也已经了解阅读他们引进工作的简要报告,为什么在听了外商的介绍后,忽然会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反应呢?而且,看样子,有这不可理喻想法的还不在一个两个。都是在了解到上市溢价发行,老外会赚取多少利润预期之后,忽然发觉不能这样便宜了老外。坏就坏在他预先没说清溢价,而老外又太实在。

这一意外,令宋运辉不得不改变预设方案,安内先于攘外。

萧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楼想喝上一杯舒缓神经。却见到梁思申已经在座,而梁的对面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部轮廓坚毅,肤色偏黑的年轻人,看似是个强有力的人。这个人萧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谁。过去的时候,却听男的正有些激动地用英语跟梁思申说话。萧然自己英语只有高中水平,见英语好的人唯有佩服。他觉得有必要与外方团队中的美女华裔套个近乎,就当仁不让地站到桌子旁边了,然后他看到年龄与他差不多的这个年轻男子目光如电“刷”地看过来,萧然喜欢这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有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个领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饭后几乎十分钟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才逮到迟归的宋运辉,并再三要求才拉宋运辉下来说话的。她本想问问白天的事究竟会怎么样,没想到宋运辉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绝就牢骚开了。梁思申对宋运辉这个永远似乎风平浪静之人的牢骚大是意外,但听着听着也同仇敌忾起来。这是什么逻辑,资本运作怎么到了某些人嘴里就跟卖国败家一般罪名了,怎么会有人抱持这么低级的想法。难怪宋运辉如此生气,那些领导指出东海厂卖国败家的时候,何尝不会指责身为厂长的宋运辉的不察之罪?宋老师冤大了。

但两人的话题才刚打开,因此梁思申对于萧然的出现并不欢迎。可还是客气了一下,把萧然介绍给宋运辉。梁思申见到,宋运辉与萧然握手时候,这个姿态摆的……总之很有领导样子。她从小见领导多而不怪,对此只觉得好笑。

萧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宋运辉,心说难怪了,应该有这样子,但没想到这么年轻。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运辉则是仔细看萧然这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萧然,他对萧然绝不原谅。在杨巡已经打出他旗号之后,萧然继续为所欲为,逼得他不得不动用流氓手段,这样的人见面握手而已,却不料萧然坐到他们一桌,他不得不停止刚才的敏感话题,都已经为了避免隔墙有耳用英语对话了,旁边坐个萧然还让他怎么说下去。宋运辉索性拿出那份销售数学模型传真纸,铺到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大笑,笑颜灿烂。宋运辉不得不避开眼去,搭理讨厌的萧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数学公式来戏弄我们这些毕业多年的人。”

“没有,这是我辛苦一夜给东海厂做出来的销售数学模型,这可是应用数学仿真销售实践,不是纯粹胡来。我做好后抽样检测了一下,还行的,等我闲一些继续完善它。”

宋运辉在看国外管理书籍时,有些就有类似公式,当时也没怎么看懂,请教了几个人也没给予太多见解,只好跳过算数。到今天才知这原来与应用数学有关。他当下就报出几个本月数据,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却双手一摊,告诉他工具不在手边,干不了。但梁思申还是问侍应生要了纸笔,就最简单的一组程式演算了一下。

宋运辉不便一直盯着梁思申计算,只得与一直旁观的萧然说一句话:“萧总也来北京公干?”

梁思申快嘴:“萧先生作为市第一机床厂的代表,与我们香港区同事就合资问题有些商谈。萧先生说,实业救国。”

萧然立刻坐立不安了,这等话骗梁思申等外方可以,蒙宋运辉可不行。宋运辉也是奇怪,他与市一机厂厂长有过接触,因为市一机的机械加工能力的确了得,可什么时候萧进入了?看看萧的表情,他心里想,不知萧又逮到什么肥肉了。但因着萧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运辉不会直言质询。

梁思申忽然感觉旁边沉默下来,抬眼一看,奇道:“怎么回事?不对?”

宋运辉只是将眼睛看向萧然,而萧然不得不尴尬地解释道:“某些手续完成后,现在的市一机将归于我的公司。”

“现在还不是?”梁思申想到萧然给他的名片,上面却已经白纸黑字写着一机厂厂长。而谈判席上,萧然的同事也是认他做厂长的意思。

萧然依然尴尬地笑道:“时间问题,很快。”

梁思申认真地看了萧然一会儿,却对宋运辉道:“宋老师,这是我得出的一个结果,你看看。”

宋运辉也不打算管萧然的事,拿起结果一看,却惊道:“八九不离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数学之美。”她终于在宋老师面前骄傲了一回。

萧然不知道数学美在哪里,却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了。他感觉这个半洋人未必肯给情面,就准备从宋运辉方面入手,但梁思申这时却起身笑道:“好了,宋老师终于让我骗倒了。我休息去,两位再见。”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签单结账。先下手为强,把话堵死:“跟老外,就算是华侨,有些话也不能直说,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原则。”

“宋厂长的意思是,谈判会受到影响?”

“多多少少,直接回去考虑明天怎么弥补修复吧。”

萧然看着宋运辉,忽然笑道:“谢谢宋厂长结账。不过我建议梁小姐还是别跟那些同事说的好,别让人误以为她捕风捉影。我只不过是在酒吧说句玩笑而已,她何必当真,我们应该以各部门出具的带印章的证明为准。”

宋运辉一想,笑道:“那最好,我白操心了。我们以后还多有合作的地方,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萧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厂长,相信你工作很忙,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晚安。”

宋运辉倒是站住,看着咄咄逼人的萧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说一句“晚安”而走。这一下,萧然反而感觉有些背脊发凉,他知道宋运辉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这一笑,谁知道笑出什么祸端来,半年前的事情他还没向宋运辉道歉呢,难保人家不记挂在心上。

宋运辉看着急忙跳起来拦住他的萧然,听着萧然尴尬地说“忘记解释几句,再请坐下三五分钟”的话,才大模大样坐回去,听萧然急急解释。但萧然只简单就以前与杨巡的龃龉道歉,后面是就市一机的事情的说明。

宋运辉这才清楚萧然对市一机的意图,心里直想骂人,但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也忘记解释,梁小姐小学就能出去留学,她家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萧先生不要令她难堪。”

萧然终于明白宋运辉刚才临别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们两个高干子弟狗咬狗去吧。这是底层爬出来人的普遍看戏心态。他明白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换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调戏了会怎么办?自然是倾尽全力,调动一切社会力量,不让愚弄他的人好过。虽然他还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谁家的女儿,但宋运辉说得对,能小学时候就把女儿送出去读书的人家,背景可想而知。虽然他家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点,与梁思申那样的人必须搞好内部团结,有矛盾也转化为内部矛盾,硬碰硬没意思。

萧然知道,此时为了谈判顺利,他只有向宋运辉低头。

宋运辉今天一天憋闷,受足不懂装懂又手握重权者的鸟气,好不容易可以冲梁思申说出,可又被萧然打断。他早看萧然不顺眼。此时见萧然终于被他打压得收敛骄狂,起码欠了他一份人情,这才见好就收。但上楼去的时候心里也是叹息,还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虽然知道梁思申不愿搬出背景,但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想还真是悲哀。

回头,宋运辉向梁思申打了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萧然的事与香港同事说起。因为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话,萧然肯定有办法拿下市一机,一点疑问都没有,旁人不用节外生枝。梁思申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实业救国,这也太巧取豪夺了。听完宋运辉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么那么想破坏萧的好事呢?”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国内没几天,做完好事可以走。可因为我认识你,得被萧然迁怒了。萧然没法拿我怎么样,却可以对付杨巡。这种人,杨巡惹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去了,今天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运辉不置可否,但一时有些不舍得放下电话,就找话说道:“今天早上的局面,大约谁都不会料到,会不会给你的工作减分?”

“没关系,不会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我已经在新拟一份备忘,希望大老板会谈的时候增加游说内容。我也会提醒他们看到一点,因为观念落后,这里还是一片未深度开垦的处女地,我们有许多机会,但我们有许多导向性工作需要做。Mr。宋,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直觉不看好与东海厂的项目了,对不起。”

“不,我还有信心。”宋运辉明显听出梁思申情绪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别气馁,我国的改革开放还处于探索阶段,新生事物出现一波三折很正常。我支持你的新拟报告,这才是积极态度。你做得对,你一直做得很好。”

“谢谢。可Mr。宋,你怎么办?你的老板会不会降罪到你头上?可没人鼓励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经历了,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作为成年人,必须能够自我消化情绪。”

其实宋运辉已经轻松好多了,没想到在梁思申面前能说那么多,而且获得共鸣,有些事情只要说出来,不知能消气几许。他今天最郁闷的是老徐的态度。老徐本应是最积极支持他引资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对外引资,但在了解早上会议的情况后,老徐忽然沉默了,找不到人了,在老徐办公室的留言至今未获得回复,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宋运辉猜测,在有些人左一个原则右一个卖国的帽子下面,老徐是不是回避了。

可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徐一个电话打进他的房间。老徐一听接电话的是宋运辉,就急躁地道:“我为你们的事一直跑到现在,你说你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你让支持你的人无法说话。”

宋运辉错愕于老徐的态度,心说这种错误还算低级?只听老徐继续道:“有人举报到几个关键人物那里,说你与外方女成员有暧昧关系,为此闹到离婚,因此你与外方的合作动机可疑。这简直是让你们白天的争议雪上加霜。我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明天设法灭火,否则连争辩机会都没有。”

宋运辉目瞪口呆,脑袋“嗡嗡”作响。他跟老徐做了解释,但是老徐因了解他的人品而相信他,别人呢?宋运辉心说难怪他提出离婚后程家一直隐忍不发,他们在等候这个机会啊。现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想继续项目?那么用与程开颜婚姻和美来洗刷告发。他若想离婚,那就坐实告发。谁让他确实与梁思申认识呢。程父是料定他与梁思申没关联,又更料定他爱事业胜过一切,推定他肯定会不惜代价坚持项目,才会出此下策。程父大概也很清楚,他若真因此与程开颜重修旧好,以后就没脸再提离婚。宋运辉无法不感叹,姜是老的辣,程父打蛇打七寸,落点一分不差。

宋运辉不由想到上一次遭程父设计,那次是他的婚姻。即使他以前还会有所怀疑,怀疑寻建祥的推论可能只是巧合,现在则是无丝毫怀疑。程父赤手空拳坐到总厂位置,当然有其独到一套。那么,他宋运辉今天依然屈服?

不!骄傲,令宋运辉断然拒绝屈服。当然,他也清楚,这与当前项目面临绝境有关。程父千算万算却没办法算到,东海厂的项目在被告发之前已经遇到极大阻力。他刚才安慰梁思申,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卖国的帽子太大,想翻转局面没那么容易,他选择暂时放弃项目。他会向有关人物解释,但他不强求认可。清者自清,未来让事实说话。

而他对程家的认知,彻底降落到低点,这就是那么庸俗的一家、市侩的一家,对程开颜则是由厌恶转向鄙夷。

梁思申接了宋运辉的劝告电话后,心中异常愤慨。想到曾经在萧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杨巡,也不知杨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萧然可以如此对付国有大厂市一机,对付区区杨巡只有更易如反掌,可怜的个体户杨巡。

想到这儿,梁思申心想,她可别给脆弱的个体户杨巡惹祸,人家已经够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顽强,可怎敌恶意报复。她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可还是打起笑容,下楼与萧然把酒说一声误会。不得已,她也不得不摆摆梁家家谱,也听萧然不断地把两人的关系从远方绕过来,原来爷爷辈那儿还有些不近不远的交情。梁思申心说这个萧然别的脑筋不知道,这方面的记忆力可真强啊,估计出去办事,这等爷爷叔叔伯伯地喊过去,无往不利。梁思申数字记忆一流,可萧然的关系网络却搞得她头昏脑涨。

两人就像拿扑克牌比大小似的亮了半天牌,萧然自知颇有不敌,言语中殷勤许多。梁思申被家谱搞得昏头昏脑之际,忽然听到萧然也打算去上海发展,在上海买了别墅,别墅跟她在同一个区,因为他认识李力,梁思申顿时把李力也鄙视了。但说话时候,她反而笑眯眯承认自己也是李力的朋友,也住那别墅区,这回正要去参加李力乔迁派对,她和萧然竟然一拍即合了。梁思申不由得把自己也鄙视了一把。看已经交谈得热络,这才借口时差难挨,回去休息。

上楼时候一路感叹,类似宋老师杨巡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东海的项目还是黄了,但是梁思申的大老板在与上层的会面中看到机会。他们一直在讨论,连梁思申都有份参与,她那时是多自豪于中国经济崛起,而同时又心急于崛起的速度:快点,再快点,怎么才能引得大老板,甚至全世界的金融界削尖脑袋地钻进中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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