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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觉明者(中)(1/1)

正出神之际,却忽听见旁边的秦苏在招呼自己:“炭儿,来,来见过苦榕前辈。”胡炭定了定神,挪步过去,让秦苏把手拉住了,听她对苦榕说道:“……就这个孩子了,炭儿这几年很用功,定神符画得还好,治愈了许多人,我看已经不比胡大哥差了,就让他给柔儿姑娘出点力吧,左右都不算外人,这是他分内之事。我看柔儿姑娘的病情耽搁这几年,很不轻了,定神符纵然神效,怕是一时半会也没法让她痊愈,总须再调养个一两年才行。让炭儿这段时间就陪在她身边好了,尽心画符,到底要让柔儿彻底痊愈了才安心。不过……有件事我还盼老前辈能答应,炭儿他父亲离开得早,没教会他什么东西,这几年跟着我东奔西走的,艺业都荒废了,我见识和能力都有限,现在也没法教给他更多东西。我只盼老前辈能看在他父亲的份上,有空时多提点一下他,别让他小小年纪就断了出路。”

苦榕点了点头,正待答应,却又听见秦苏续说道:“若是……若是……”玉女峰弟子咬着唇,欲言又止,似是有话不好启齿,片刻后,才像是下定决心,终于说出来:“若是前辈能够收他为徒,那就更好了,这孩子年纪虽小,性子却野,往常我没少教训他,可是收效却不大。我只担心他以后会闹出什么乱子来,那时就无法收场。旁人的话他或者听不进去,但师尊的话他总须是要听的,老前辈你看……眼下就是这般情况,他父亲早离,家里也没别的叔伯长辈,我认识的人也不多……就只能一并拜托给你了。我想胡大哥若是有知,定然也是这般心思的。”

苦榕听完没有立刻表态,看了一眼胡炭,微微沉吟,显是还需思索。胡炭却不高兴了,他恼怒的瞪着秦苏,心里极为不满:“姑姑又要给我找师傅了!前几天找凌飞道长!昨天是无忌大师,然后今天又是这个老头!她就一点都不死心么!难道我非得要个师傅不行?!”说也奇怪,才片刻之前他还满肚子愤恨,下决心想要拜名师学会高明功法呢,然后好去给爹爹讨还公道。可是当真听见秦苏提起拜师,却刹那间又心灰意懒起来了,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怠倦厌憎的抵触情绪来,想道:“无忌大师说我先天元气受损,一辈子也没法登上术道巅峰。这是无可治愈的缺陷,那我还学个什么劲!学来学去,左右都打不过别人,还不如早早熄了念头,做点别的事去,免得平白受人耻笑。”想象着将来某一日,和人斗殴,被邢人万和宋必图抱臂围观,还有那个养龙的祝文杰,几个人得意洋洋的耻笑点评自己,奚落败军之将,那副嘴脸简直是可恨无耻之极,忍不住便是一阵急怒攻心。急怒过后,却又感愤恨和无奈,再然后便是深深的委屈,只恨不得躲到哪里去大哭一场。

他偷偷看了一眼苦榕。这老人虽然一巴掌就把劳老爷打垮,看起来比疯禅师还厉害的样子,可是,疯禅师都没办法的事情,难道这老人就有办法了?功法上高一个境界只说明他修为精深,不见得办法就多。他连孙女的病情都束手无策呢,更不要说自己这样的先天缺陷了。定神符都治不好的事情,这老头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姑姑!我不要拜师!我有师傅了!”胡炭想明白这些关节,便抗声说道。

“什么!?”秦苏呆了一呆,旋即回过神来,又惊又气:“小混蛋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师傅!”

“有!我师父姓范,讳名同酉。号九瓮先生,传给我阵术和塑魂大法!”胡炭梗着脖子,生气的说道,扭过脸去不看两个大人,他提醒秦苏道:“几年前你还让我刻了师傅的灵牌,给他上香,三跪九叩行拜师之礼呢,你忘了?”

秦苏又是恼怒又是气急,脸上红白交替,一时被他呛得哑口无言。从道理上来说,胡炭说的话倒是没错,他接了范同酉的传承衣钵,又祭告过天地行过拜师之礼,真真正正算是范同酉的在世弟子。然而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啊,那时范老先生临死寄愿,说想要收胡炭为师,怀着未竟之念死去。秦苏收拾到他的遗物时,感念他对炭儿的钟爱和恩情,所以才有了让胡炭刻制灵牌追认师傅的举动,然而范老先生终究已是故去之人……秦苏想到这里,忽然便怔愣了一下,心里想到一个可能:如果单姑娘说的话是真的,胡大哥还没死,那么范老先生是不是也……旋即,她便把这杂想都抛到脑外。范同酉都没有真正传过胡炭法术,怎可以平白就占了师傅的名头不让胡炭再拜名师?即便范老先生现在就在当场,秦苏也要让胡炭拜师的,料想他也不会阻拦。

苦榕这时也看出了这姑侄两个的异样,胡炭举的理由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师傅不师傅的,在他心里这规矩名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这小家伙竟然不愿拜师,这让他微微有点惊讶。明知道自己是第五重玄关的觉明者,天下有数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愿意倾家荡产追随自己学习武艺呢,他竟然还要抗拒拜师,这小娃娃倒是很有些想法。

他向秦苏投去探询的目光。

玉女峰弟子顿时感觉到压力,气苦起来,只是这事情却是不好解释。这小鬼头分明便是不想拜师,所以找了这么个因头来阻拒,可是好死不死的,他找的理由偏偏又占着大道理,让秦苏一时也无法置辩。秦苏总不能说,因为前一个师傅死了,所以硬逼他再拜另一个师傅吧,这让苦榕怎么想!

这下子解释也无从解释,辩解也无从辩解,苦榕却还在等她的回答。玉女峰弟子顿时被噎得下不了台,脸上红了又黄,黄了又白,白了又黑,只是在心里暗怒,她瞪圆了秀目,恶狠狠的看向小混蛋。心里想了几百个将他悬而挂之,吊而打之的折磨法子,只可恨当着苦榕的面不好施展。这小鬼头往时倒是一副乖巧懂事的虚伪模样,可是真临起事来,脾气一犟,便是这般油盐不进,水火难攻。就像冷水桶中的生牛皮一样,又麻烦又难缠,又讨厌又可恨,每每让秦苏气个半死,偏又无可奈何。

苦榕从秦苏那里得不到回答,再一见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胸中便有些了然。看来事情的症结还在胡炭身上,这小娃娃想是有些心事,又不知道拿了秦苏的什么痛脚,一出言就将姑姑将了一军,这倒是有趣,他饶有兴味的问胡炭:“你师傅姓范?”

“是!”胡炭昂着头说道,“他叫范同酉,住在熙州剜牛关。我学的阵术和塑魂大法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姑姑让我拜过他的灵牌为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纵使他现在不在了,我不想让师傅在地下难过,所以我不想再拜师。”

“哦,原来你师傅已经不在世,这倒是可惜。”苦榕说道,难得的微笑了一下,“若不然,让我和他打一场,看看谁输谁赢,输的人就要输掉弟子,谁赢谁当你师傅,那就好办了。你觉得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胡炭闻言,瞪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显然是想不到这样的话会出自这个严肃老人口中。苦榕挟着一掌击退劳老爷的余威而来,从一出面到现在,就一直带着淡淡的威压,让胡炭不敢放肆无礼。小童一直就觉得苦榕应该是个冷峻而古板的人物,轻易不会假人以辞色,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诙谐风趣的一面。

“其实我也不想收你做弟子,”苦榕瞧见胡炭惊奇,又淡淡一笑,随即收了颜色,摇摇头说道:“我现在并没有收徒弟的条件,居无定所,心思也都放在……嗯,你小时候管她叫姊姊,放在你柔儿姊姊的身上,她的病痛不消,我总是心情难定,怕是没有余力来教导你。勉强硬收下来,只怕会耽误你。”

秦苏一听,心中便有些忐忑,打起鼓来,忙说道:“前辈,这事情还可以再计议,柔儿的病情虽然沉重,但既然以前胡大哥画的符咒对她对症,那么炭儿画的定然也是有效的。他们都是……都是……一脉相承下来……要不前辈,不如这样吧,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吃几副定神符下去看看,你看柔儿病成这样……也不适合再车马劳顿的了,终归要找个居所来静养,那时抽出空来,你再教导炭儿好了。你看如何?”说着便满脸期艾之色,只生怕苦榕说出拒绝的话来。

苦榕向她点点头,目光温和,示意自己理解她的想法。微作思索,却又朝胡炭说道:“你姑姑刚才说的你也听见了,我虽然暂时没有收徒的想法。但我和你爹爹相交莫逆,他现今不在人世,那么我便有责来督导你的成长,免得你误入歧途。你姑姑是盼你成人,所以想让我做你师傅,好****监督你。但拜不拜师的,都只是个形式,且先不论了,我向来也不看重这些,我会寻空考校一下你的技艺,看看你的心性,你可有话要说?”

胡炭想了想,既然不用勉强自己拜师,那自己也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当下便摇了摇头。不过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感到更加失望。这老人连问都不问他原因,就这么放弃他了……他只觉得潜心底里暗藏着的一些期盼也落空了,让他感觉到更加难过。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想拜师?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理由只是虚辞,不是真正原因。或者,你是觉得我不适合当你师傅?”谁料苦榕话锋一转,接着又再转到先前的疑问上来。

胡炭刚失落的心情马上又被提吊回到心尖。

只是苦榕这话问得太直白,小童却又不肯说了,站在那里变成个封口葫芦,勾着头,努圆了眼睛直视地面,然后用鞋尖一下下的碾踩着地面的雪团。似乎那是眼下最重大和最有趣的事情。

苦榕等他片刻,不见回答,便哑然失笑,摇摇头道:“算了,你既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不过你要知道,人是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可以有选择的,有些事,只要错过了一次机会,以后再想找回来就难了,”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胡炭:“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我想要说的是什么。”

胡炭心中一动。他当然明白苦榕话里隐含的意思。这老人是个开启第五重玄关的觉明者,身份地位是疯禅师这样的人物都无法企及的,怎可能丝毫脾性都没有。他不可能像个姆妈一样,时时放下身段来迁就过问自己的心境。眼下他待自己温和,兴或动了些收徒的念头,也是看在父亲的交情和姑姑的恳求上才致如此,换个时间,怕是没有兴趣再来探问了。

胡炭心里明白,提点故人之子,偶尔指导一下技艺,和收一个弟子列入门墙,悉心教授功法,这用心程度是绝不会一样的。弟子是半儿,承领师道,在拜师的同时可是要同时承接起师傅的日后生活和江湖恩怨的,这老人再怎么不看重师徒名分,于这些关节处也不会看不清楚的。

“这可怎么办?”胡炭为难起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心里的原因实在难以启齿,昨日信念摧毁,万念成灰,这短时间内便又让他面临重大选择,由不得他不踌躇难决。可另一方面,苦榕给的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再想拜他为师,怕就难了。他狠狠的踩着雪,似乎要把心里的迟疑和焦灼都转移到脚尖上去。

才纠结了片刻,他便作了决定。不得不说,早年间对玉女峰满怀憎恨的秦苏行事果决,雷厉风行,那种壮士断腕,一去而不返的狠辣风格对小童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在面临重大事件之时,这小童的表现远远优于乃父,甚至也优于平静状态时的秦苏。

“好,我告诉你!”胡炭大声说道,他昂然转身,这回是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了,没有再退缩,隐含着一股挑衅的意味。“你先看我的脉象!”他朝苦榕伸出了手。苦榕讶然抬头,有些不明所以。向秦苏扫去一眼,却未见玉女峰弟子有什么表示,于是便依言把手指搭在小童的手腕之上。

才不过片刻,老者便察觉到了异常,浓重的眉毛又拧了起来,身上开始散发淡淡的威压。

“昨天我们遇见无忌大师,他看了我的脉象,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受过严重的伤,损害到先天元气,药石也无法弥补。他说我这一辈子无论学什么都难有大成就,无论是学武,学法术,学炼器还是什么,永远也到不了巅峰!”胡炭冷笑着说道,目光灼灼,盯向苦榕:“怎么样?你还想要收我做徒弟么!你要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就拜你为师!”

把这个积郁在心头的心结说出来后,胡炭忽然便感到一阵轻松。就好像用尖刀划豁开了一直小心遮掩着不敢触碰的大毒疮,眼睛看见毒液和鲜血纷飞四溅,却有一种畅快淋漓的通透之感。两日来一直沉甸甸压在胸口的气闷伤心也在倏忽间消融下去。

苦榕没有说话,对胡炭那副慷慨悲壮如将赴死的神态视若未见。手指忽轻忽重的还在按查他的脉搏。瞧他眉头虽然皱着,却看不出有失望沉重之色,浑不像昨日疯禅师探查过后,就满面黑气的,一脸的严峻纠结,让人一看之下就知道必定大事不妙。

只是这个稳实的表情,就让胡炭腹中的怨气得不到发作,渐渐宁定下来,同时心底下还暗暗生起了希冀。“或者,这个老……老……老人家有办法解决我的元气不足也说不定呢。”胡炭在心里小小的期盼着。

“是有点问题。”苦榕终于松开了手掌,面上还是那副平静表情,让着急得知答案的胡炭看不出一点端倪,又是焦灼又是煎熬。小童这会儿心里真像是打翻了百虫坛,响出无数杂音,一忽儿灰心气沮,暗想事情已有定论,自己何苦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情绪倏尔便消沉下去;可是一忽儿却又盼望苦榕神通广大,或有办法也说不定,心底下便总有压不住的希冀顽强的冒出新芽。短短一刻间,百想纷至,万念沓来。当真心鼓频传,灵台如唱大戏,各路神魔鬼怪轮番登场。忽喜忽嗔,或哀或盼,不成一端。

“当年我曾听你父亲说过,你母亲在怀你之时,便两度遭遇大难,”苦榕沉吟了一会,便向小童说道,“头一次是用还丹救活回来了,但第二次终究回天乏术。你本来是没机会降生下来的,好在有个妖怪给你度气助产,我不知道你的损伤是哪一次遗留下来的,但这种先天不足的症候,非人力所能扭转,我也是没有太好的法子……”

听见他这么说,胡炭心头登时一黯,心想果然没有办法了么。然而转瞬,苦榕接下来的一番话,便把他听得目瞪口呆起来:“我细细查看了你的身体,真是一团乱象,元气受损只是一个方面,你告诉我,你身体里多出来的那两股魂气是怎么回事?缠结在你的主魂之下,无分彼此,我是没能耐帮你分开,还有,你气海之中盘着一股气息,磅礴浑厚,看来没个二三十年苦功可修不到这个程度,这又是谁不惜损耗修为送你的好处?”想了想,苦榕便朝着劳老爷瞥去一眼:“这两股气息都有淡淡的妖气,不会是他的手笔吧?”

这道目光登时被劳老爷敏锐的感应到了,那成了惊弓之鸟的妖怪警惕的睁开眼睛,戒心立时提到最高级别,把双臂撑住了地面,蓄劲待发,只待看到苦榕的一个眼神不对,他便要立刻逃之夭夭,先脱离出险地再说。

“这人的用心,对你算是极好了,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外来的东西终究只是外物,运用起来终究不如自身炼出的功法自如?”苦榕哼了一声,教训道:“而且从长远看,这东西对你的害处比好处更多。若你只是个寻常孩子也还罢了,这多出来的几样东西,对你无疑是有如神助,但你若想专心学法,在术道上有所精进……以后你就等着花精力慢慢炼化这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吧。”

胡炭张口结舌,脑中一片混乱。没想到昨日临别时,单嫣姑姑会给他塞进这么多东西。难怪当时他就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难怪姑姑临走之时,神情看起来那么疲惫!她是生生分出了两段魂魄缠入自己体内,然后又分了二三十年的修为给自己……这就是姑姑送给他的礼物啊!

苦榕说的批评之语,胡炭浑然不在意。他感觉得到,姑姑把这些东西传入自己体内时,是怀着怎样的怜爱和顾惜之情。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关心,她在弥补这九年来跟自己的疏离!

鼻腔中有些酸楚,眼眶发热,这是将要流泪的征兆。胡炭只想要痛痛快快的嚎啕大哭一场,他终于又有个关心他,爱护他的长辈。终于又有个人惦念着他,记挂他的安危。不会让他在病了饿了的时候,再感到茫然无助了。

看到胡炭出神,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苦榕微微扫过来一眼,小童登时惊醒。省悟到现在还不是感念姑姑深情的时候,他还有大问题要问苦榕呢。果然,苦榕见他回神,接下来便说起了他的元气不足:“先天元气不足,这的确是个问题,会在一些方面对你有所限制,不过这问题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说小不算小,说大却也不大。”

胡炭登时精神一振。“果然有办法!”他惊喜的想到,却听见苦榕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想要学会武功法术,目的是为了什么?”

“我要给爹爹报仇!教训那些害了爹爹的人!”胡炭攥紧了拳头,毫不犹豫的答道。

苦榕朝他深深看了一眼,似是微微颔首,道:“我辈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本是寻常。但你要切记,恃强凌弱之辈多被人憎,你以什么方式待人,江湖上都会传出名声,别人也会以同样方式待你。我只盼你以后遇争斗之时多些克制,三思之后方做决定。然后决不可滥用武力欺侮良善,若是让我得知你为非作歹,用我教你的功法行不义之事,我会赶过去,亲手废去你的修为!”前面说得还好,到得后面几句话,便说得声色俱厉,杀气腾腾,让胡炭不由得心中一寒。

缓了缓语气,苦榕说道:“刚才你说要为爹爹报仇,其实也切中我们学功法的目的。就是遇见敌手,战而胜之。”他眼神如利剑一般盯向胡炭:“战而胜之!这就是我们学功法的根本所在,不是为了达到什么巅峰,不是为了成就宗师。我问你,你在赵家庄的时候,闹出好大一场乱子,碎玉刀的几个弟子都让你给放倒了,你说说,他们的功力修为和你比起来谁深谁浅?”

胡炭立刻领会了他话中的暗示。振奋起来,目中泛起了异样神采,他笑道:“我才九岁!比起功力深厚,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你偏偏就把那些学了十几年功法的成年汉子都给暗算了,这是什么道理?以弱欺强,以小犯大,凭的是什么?你再跟我说说,能不能达到所谓的功法巅峰,能不能学出成就,真的有那么重要?”

胡炭笑嘻嘻的,摇了摇头。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功法之高低,并非交手致胜的关键。我学会了足够的手段,一样能打败那些功法比我强的敌人!”

“一头牛和你比力气,你觉得谁的力气大?”

“牛。”胡炭老老实实的回答。这时候他对苦榕已经有些信服。这老者虽也和疯禅师一样,没有办法解除他元气不足的弊厄,然而眼光和见识却是极高,能一眼就洞见事件本真,几句话一说,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来反论,轻轻巧巧便化解他的心魔。

“若让你与牛对敌,你轻易便能杀死牛,为何牛的力气比你大,却在你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胡炭知道苦榕不会无的放矢,便没敢把这些问题简单当成老人开导孩童的说教。他认真想了想,肃然说道:“我是以有心算无心,而且我会用刀剑,用器具,甚至用陷阱。我还会用功法,牛空有力气,却对我没有伤害之意……”胡炭忽然住了口,沉思起来,他散开念头说出的这一番话,无意中便窥见到了江湖争斗中的一些真谛。胡炭越想越多,隐隐约约似乎摸到一些道理的边缘,然而再想真切去把握时,却发现又抓不住那些痕迹的尾巴,让他嗒然若失。

好一会儿之后,苦榕见他从沉思中醒来,便道:“这个力气,比在功法之上,便是修为境界的高低。你也算亲身经历过了,刀剑之间,结果难论,并不是谁的功法高就一定稳操胜券的,心性,意志,谋略,外物器具,交战经验和技法,这些东西都可成为影响一场争斗胜负的关键因素。”他深深看着胡炭:“你要记住你本来的目的!遇见敌手,战而胜之!这是你学功法的根本意义!所以,只要能战败敌人,取得胜果,别说你功法能不能达到巅峰,哪怕你毫无修为,哪怕你手足不能动,残疾难行,那又有何妨!只要你学会克敌制胜的手段,谁又敢小视于你!毒菩萨的凶名,江湖上谁不闻之变色?此人便是自幼落下残疾,无法修习法术,然而他一生精研毒药,布毒的手段出神入化,神鬼难防!即便是我到如今,仓促遇到他时,也要退避三舍。你再想想,这所谓的功法境界,所谓的巅峰之说,是否还值得你再自伤自陷下去?”

胡炭摇了摇头。苦榕的这一番话,于他不啻于是扫清迷雾显路途,拨开霾云见日月!仔细想想,岂不真是这个道理!他以宋必图和邢人万为假想之敌,纵使自己功法修为上略有欠缺,可是加上阵法呢?加上塑魂术呢?回思数日前被罗门教围堵,雷大胆本来是被谢护法压制着打的,然而在得到自己的入身阵法和塑魂之后,立刻便能和敌人斗个旗鼓相当,平分秋色!由此更可见得,境界修为的高低,并不全然就能决定胜负。胡炭满心火热,只是暗想:“宋必图!邢人万!你们等我几年,让我学会技艺,到时候倒要和你们比比看,看到底是谁弱谁强!”重新找明了方向,胡炭的信念立刻又新筑起来,那先天元气不足的缺憾在他心里便不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看见胡炭目中的神采越来越亮,苦榕知道,这小娃娃总算是醒悟过来了。他点了点头,说道:“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所以为的巅峰,其实从来就不存在。那不过是无知和无能者划下来禁锢自己脚步的框框罢了。”

胡炭‘啊’的一声,疑惑问道:“没有巅峰?那我听说学法术者最高便只能到玄白之境,学器者也无法突破化形隐真,还有,学武者不是到觉明者就最高了么?”

苦榕哑然失笑,道:“谁告诉你觉明者就是武学最高境界的?在觉明者之上可还有圆通者呢……不过这些分法其实并无道理,在唐代杨元昊之前,每个人都觉得武学只是用以强身的微末杂学,不值深研。那时所谓的巅峰便是看看谁的筋骨更强壮。直到杨元昊解开生死玄关,形成流派,才顿然打开局面。然后今世却又以杨元昊当时所能到达的境界定为新的巅峰。这些想法与二百年前的古人有何区别?这个巅峰就真的是巅峰么?若是来日再有个杨元昊,再往下解出另六层玄关,这又该怎么算?”

胡炭瞠目不已,咋舌道:“怎么可能!”只是第四重玄关的疯禅师和明锥,打斗起来就已经让日月无光风云变色,真是再往下开几个玄关……胡炭实在不敢再想了。

苦榕道:“怎么不可能?别的我还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武学绝不会只有六重玄关。除了百会、十二重楼、膻中、丹田气海、会阴、尾闾之外,是还有别的玄关的……我这个觉明者与传统的觉明者可是有些不同,嘿!现在也不用跟你说,你以后就会知道。”

苦榕说着说着,不觉谈兴已开。他本来不是个善谈的人物,往常若非遇到脾性相投者,绝不会引出他这么多言语。可是今日情形有些特殊,一是多年来辛苦追寻故人踪迹,到今日终于有了结果,夙愿了结,重负尽释,不免有些放怀。二则是孙女柔儿在服下定神符过后,已经显见疗效,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再挣扎呼痛,这放在往时都是不可奢望之事。安心喜慰之下,只觉得胸臆大开,无数念头纷纷而至,虽只有个小童在近前接话,却也逐渐引出了他的谈锋。

随口点拨了胡炭几句,见这小娃娃果然悟性极佳,一点即透,还能举一反三,心里便有了八九分喜欢。再说得一会,越觉得这小孩顺眼,他便决定教给胡炭一些东西,左右也算是对他绘符辛苦的酬谢。

数十丈之外,劳老爷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行气,时不时的把眼睛睁开一线,监视着苦榕的举动,只担心这老头会不会趁他不备,抽冷子过来给他一家伙。他接了保护胡炭安全的职责,便须守到最后,直到缴命过后才算了结。妖怪毕竟出身异类,行事法则是与人颇有相异之处的,极为信诺,二妖口头一词便可形成约束,至死不改。劳免虽然觉得站在苦榕视线之内就如同蜥蜴不知死活的在巨蟒口边抽抖打摆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灭顶之灾降临,但却也不敢因了惧怕就舍掉胡炭逃命。此刻劳老爷偷眼监视完毕,刚闭上眼睛。盘算着该怎么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护好胡炭,又不必总在苦榕面前晃悠,突然间便听见苦榕的声音倏然响在耳边:“我要教我弟子功法,你离开远一点,别听了不该听的东西。”这一吓当真是非同小可!老妖怪当时便亡魂大冒,如同中箭的兔子一般一蹦三丈高,心与胆俱裂,屁与尿险流,一张橘皮老脸勃然作色,自额头以下到颈脖,瞬间变得得雪白一片,比会变色的避役可快得多了:“完了!!完了!大意了!这这这老家伙真的摸过来了!我我我死定了!”

惊惶之极的睁开眼睛,灰心等死之际。才发现原来只不过是自己假想出来的危机,白白虚惊一场,苦榕还好端端坐在远处呢,并未移动。他只是用了束声之术来提醒自己回避。不过受此一番大吓,劳老爷那本就只剩下一丝的勇气和坚持早飞到九霄云外,哪敢有什么说辞,把头一缩,伤体不药而自愈,‘嗖’的顿时化作一溜青烟,顷刻没影,跑得竟然比未伤之时还要快。

确认到劳免已经走远,苦榕便对胡炭说道:“还记得刚才说牛的事情吧。”

胡炭点头道:“记得。”

苦榕道:“牛空有一身蛮力,却永不会是掌握刀剑的人类的敌手。这便是‘力’与‘技’的境界差别。善用技者,遇到只会用蛮力压人的,必会胜多而负少。这‘技’说的可不仅仅是战法技巧,还包括兵器、谋略、身法、阵法等等一应外物,就如同你在赵家庄做的那样,赵东升的弟子修为境界比你高得多,可是你善用外物,又用智计,那几个弟子便不是你对手。”

胡炭听他夸赞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这可是第五重的觉明者!他在夸奖自己!笑吟吟的瞥了姑姑一眼,见秦苏也在专注的听讲,显然苦榕说的话对她也颇有启发。

“两个境界相差不太大的人交手,其中一人功法略深,另一个人却学会游身法,虽然功力不及对方,却行动极快,会闪躲,会诱敌,会陷敌,会制造破绽攻击,这一战的结果,你知道会怎样吧?”

胡炭道:“多半是会游身法的那人赢。空使蛮力的,总有疏漏的时候,被抓住破绽就输了。”

苦榕点点头,道:“不过这也要两人境界相差得不太多,若是对比太悬殊,用技的使尽全力也没法对用力的造成致命伤,那这场争斗的结果就反过来了。”胡炭点示意明白。苦榕这是告诫他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以为功法修为不重要便舍弃掉修炼的努力,一味沉浸钻研在外物之上,那也不是一条正道,走下去终还是死路一条。

“在‘力’和‘技’之间,本来还有个‘气’的境界。”

“气?”胡炭想了想,忽然便灵光一闪,有些明白过来,他眼睛一亮,说道:“这‘气’说的是不是便是战斗意志?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便是‘气’的作用吧?”

苦榕向小童投去赞许的目光。心想这娃娃心思伶俐,脑子转得倒快,这转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个‘气’的涵义。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这‘气’指的便是心性意志。这‘气’的作用不可谓不大,争斗之中,若两人实力相比不是太过悬殊,通常都是战斗意志旺盛的人会取胜,这个效果在多人对战,军阵对垒之间最见效果。两军相争,比的就是哪一方的士气更加旺盛。你听过‘一鼓作气’的典故吧,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胡炭道:“我昨天听无忌大师说,他功法中的精髓便是一个‘敢‘字,他跟我说,教导弟子的时候,要让弟子抱持住一个’敢‘字信念,敢打,敢争,敢和比自己强的人交手,绝不退缩,如此便能百战百胜,不知道这算不算‘气’的范畴?”

苦榕很惊讶,显然是想不到胡炭竟会接触到这个层面的知识。不过小童毕竟见识有限,这么分析却是错了。他摇了摇头,说道:“‘敢’字诀么?这不算是‘气’的运用,这是自固战志,类似于请神上身,但却要高明得多,身怀自固战志的人神智不昧,锐不可当,能同时发挥‘气’和‘技’的优势,还是很厉害的。这是一种作战技巧,应该要归类到‘技’这一类里去。而且还是很高级别的技战之术。”

“自固战志!”这是胡炭头一次听说到这么个东西。原来这‘敢’字诀真的不简单啊,难怪雷叔叔能在江湖上闯下那么大的名头。忽的心中一动,他问道:“自固战志这个叫法我头一次听见,不过既然能单独成为一个类别,我想不止是只有一个‘敢’字吧?”

苦榕听完,对小童更是满意。这小鬼的联想推理能力实在很出色,他说道:“当然不止‘敢’字,还有‘忍’‘静’‘怒’‘狂’‘恶’‘坚’十几样呢。不过有些战志对自身损伤太大,或是作战时效果不很明显,渐渐的就没落了,早年间还常见到有人参学,不过这几年江湖上没听说有几个会用自固战志的高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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