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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身江两端(1/1)

次日一早,秦苏便跟老婆子辞行。她给老太太留了一锭金锞和一片金抹额,近三千两银子,足够老婆子下半辈子过活了。老太太涕泪纵横受了,抱着胡炭亲了又亲,万分舍不得。她早年寡居,又无子嗣,在半年多的时光里,早把胡不为三人当成自己的亲儿亲孙。眼下行将长别,宁不令人断肠?

几人嘱咐了再嘱咐,别了一次又一次,一路送到村外十里,老太太兀自不肯就回。秦苏看天色将曦,怕晚了行程,到底硬起心肠,跟老婆子再抱一下,带同父子两人洒泪而去,重踏征途。旁泉村没有好牲口,秦苏用换得碎银买了一头驴,让胡不为和胡炭坐上了,自己走在前头牵着。

玉犀散效验非凡,才只一夜,秦苏的手臂便消尽肿胀。秦苏知道,只要再过六七日,伤势便能好得九成了。

三人行在林间小路,按着白娴的指点,折向南方,一路向江宁府走去。玉女峰数十名弟子分成四拨到山下寻找秦苏,却只在散在几处村子里,白娴尽知她们的布置,给秦苏指点了一条道路,果然没有遇见人。

走到日上树梢,时进辰牌,胡炭便大嚷肚子饿。秦苏看看前路,知道离江宁府已经不远了,便道:“炭儿,你先把功课背了,等一会姑姑带你吃糕。”小胡炭两眼放光,馋涎淌下快有一尺。不等秦苏吩咐,唇不接舌背起咒明心经和天罡烈火咒。小娃娃为求奖励,又自己背上了前日新学的《上清指剑诀》。

秦苏暗感好笑。心想小娃娃当真好骗,有点奖励便能卖力念书,早知道当日用这个方法,到现在胡炭也该把《千字文》和《百家姓》记得差不多了。

三人再行得三刻多钟,终于进入江宁府城。天色尚早,城门却已大开,各地商贾如蚁群运土般,排一条长龙进入城内。三人随众进去了,看着杂耍猴戏,无数小贩,胡炭只喜得眉飞色舞,嚷着要下驴跟姑姑走。秦苏拗他不过,只得允了,买一把糖球糕点放在他手中。小童攥得紧紧的,在前头蹦跳行走。

宿了客栈,卖掉驴子,秦苏又找一家珠宝店铺,把一副镶珠耳饰换成金银,才又带着胡炭逛街买吃食。这一番阔气出游,与前次的拮据困顿却又不同。秦苏大开杀戒,只要胡炭喜欢,二话不说就买了回来。小胡炭生平哪曾得过这种待遇,口中,手上,衣兜裤袋里,全都塞着满满的吃食玩物,小娃娃欢叫不停,一时之间,心目中只觉得秦苏比亲娘还亲上三分了。

两人玩在花花世界之中,当真是乐不思胡,兴致上头,早把枯坐房中的胡骗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秦苏领着胡炭连吃带喝,连买带看,消磨掉了一整天。看完杂耍,两人又去看船。十里秦淮正是天下最繁华富丽之地,大小楼船堆云接天,彩舫画舟争奇斗艳。许多盛装女子凭舷撒花,向两岸观者摇手欢笑,逐艳的公子墨客带同友伴驱舟相戏,佳句工词有时而发,宽阔的江面上,笑语声,丝竹声,牙板唱词,铮纵琵琶,响彻云霄。

天色初暮,凭江万家灯火齐明,光跳波心,映得水面如贴上片片金鳞,瑰丽之极。

秦苏看的目弛神摇,心中只想:原来人家的日子是过得如此精彩多姿的……唉,真可惜了当初十几年岁月,守在空山上,半点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好玩好看的物事。

现下脱离玉女峰,终于无拘无束,能看到这样繁盛诱人的美景了,只是,一个人来看花灯船歌,未免有些孤单无趣,若是胡大哥魂魄能够回身,能与他手牵手同立在岸边观船,岂不是人生至乐?

秦苏想得心头一热,腔中便扑扑乱跳起来。双颊之上抹一道羞红,更增娇艳。

便在此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赞叹道:“绝色!真是绝色!唉,云鬓堆青堪闭月,皓玉羡绝东江雪。纵然罗敷再世,也不过是如此了。”秦苏一惊,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着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瞪直双目看向自己,一边不住口的赞叹。那人见她转头,忙收回惊飞的神魂,深深一揖,诺道:“小生贺江洲,冒昧唐突姑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秦苏“啊!”的一声,哪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一时怔住了,片刻,不发一言,面红耳赤拉着胡炭转身就跑。这个男子好大胆,竟然这样跟陌生的姑娘说话。秦苏知道他先前吟的两句歪诗是在夸自己漂亮,可是,这样冒昧夸人,不觉得太轻浮了么?

“姑娘!姑娘!请留步!”那年轻人在后面连声叫喊,秦苏哪敢回头,羞颜如红布,脚不点地般,拖着胡炭就向客栈跑去。她没有往后看,但分明感觉那男子仍注视着自己,两道目光如同炽热的火剑,绕过人群刺到她身上,灼得她脊背生疼,浑身发热。

秦苏惊羞交集。没想到这次素容出门,竟会遇着这样的轻薄无赖。亏得逃脱及时,若不然,让他再口不择言的调笑下去,那可不知有多难堪。

七拐八拐跑过两段巷道,发觉那人没有跟上来,秦苏才呼出了一口气。放缓脚步,与胡炭慢慢前走。胡炭见她一脸仓皇神态,问:“姑姑,那个人是坏人么?”秦苏摇摇头,道:“不是。”这事解释不明白,可不能跟小孩子说。

胡炭‘噢’的一声,没有再问。两人走不多时,重又转回大道上来。路上人群看起来比白日更要密集,三五一堆,摩肩接踵的,中间还杂着车马轿子,让行人几无落足之地,河岸两边黑压压一片,那都是观船看灯的闲客,把空处全都占满了。

小胡炭一手牵着秦苏,一手抓着糖糕蹦跳走路。薄笼的暮色之下,华灯初放,一派升平富贵气象。街两边的店铺茶肆都点起了灯笼,可竖在屋顶的招牌和幡子都隐在朦胧之中,俱看不真切。秦苏正打量着,那家客栈才是自己的投宿之地,没发觉前头一人迎面走来,交错之际,两人肩头撞上了。

“啊唷!对不住了。”那人道,却不转身来,急匆匆又向前走了。秦苏不疑有他,与胡炭仍移步慢行。走得七八丈后,胡炭看到一个扎花灯的摊子,站住又不肯走了,一边拿眼不住的看秦苏。秦苏摇头苦笑,这小娃娃狡狯得很,现在想买东西都不出言求恳了,只用哀怨的眼神看人。秦苏最受不得他这样委屈的表情,每战必败。也不知小胡炭什么时候学会用眼神杀伤人的。

小小年纪便精乖如此,长大以后可怎么了得。

秦苏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入怀去拿钱。可手一伸进衣襟,她便吓出了一身冷汗,钱袋子没了!所有的银子盘缠都在上面!

惊慌之下,赶紧搜察衣袖衣衫,再向来路找去,可那包钱囊却如凭空生了翅膀一般,彻底蒸发不见了。怎么可能?!秦苏骇然想道,难道是有鬼了!?刚刚还想着给胡不为买点吃食回去,秦苏特意掂了掂银子……那才不过半盏茶之前,怎么一忽儿就没有了?她脑中快速回忆,立时便想到,那个与自己相撞之人极为可疑!

依稀记得那人身材矮小,穿着青色衣帽,秦苏猛转过头去,在人群中快速搜寻。眼角瞥处,却正看到一人飞快跑进十余丈外的巷子里面,似乎正是青衣青帽。

“站住!”秦苏急喝,一见两旁人群都把目光投射过来,只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不敢再说话了,施展身形纵跃追赶。所有的金珠财物都在钱囊里了,要是追不回来,三个人哪里都去不了。秦苏心急火燎,也顾不上胡炭,六七步起落便追到巷子口,遥遥看见那人正拐入另一处窄巷,提气一纵,跟后追去。

那贼身手灵活得很,又熟悉地形,秦苏空怀一身本领却一时拿他不住。眼见他越走越荒僻难行,在前头又折向江边,秦苏怒从心起,默念咒语,提聚灵气,‘咻!’的发出一小记风刀。

无形的风刃急如电火,带着尖利风声飞前而去,擦边划中盗贼的小腿,又‘扑!’的切进地面。那贼受伤,痛哼一声扑到在地。

秦苏飞纵几下,落到他身边,喝道:“把我钱袋还我!”就要去扳他肩膀,哪知就在这时,那贼突然转身,扬手撒出一大篷白雾,遮得面前一片迷茫。秦苏反应倒快,一见白光撒来,接连两个空翻,远远跳了开去。免了眼目受迷之厄。但闻鼻腔中一股刺鼻辛辣的呛味,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是石灰粉!刚才若是大意拿他,躲避再晚片刻,只怕现在两个眼睛都要被烧伤了。“好阴毒的盗贼!”秦苏又惊又怒,见他快如兔子,又一头蹿进岸边的树荫里,行动敏捷之极,浑不似受伤的模样。

“让你跑掉,我就没脸去见胡大哥了!”秦苏沉下眉头,灵气催逼入足下,展开了纵越术。

那盗贼身手灵活,可毕竟不如秦苏的法术厉害。一逃一追,只片刻后又让秦苏衔尾跟上了。听得背后风声飒然,盗贼只吓得心胆俱裂,不敢再直跑,转成迂回变线绕弯,尽向那些乱石烂草之所扎去。

秦苏发了三刃风刀,都打在盗贼身上了,但却似乎没有效果,那贼只停顿了一下,仍然跑得飞快。秦苏奇怪之下,暗暗积蓄劲力,只待再追上两步就发劲将他击倒。突然,那贼叫道:“我不要了,还给你吧!”手臂一扬,将钱袋远远抛向江面。秦苏大惊,足尖一点,折身便向钱袋落处飞去。那盗贼在暗处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了。

********

胡炭立在大街上,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行来走往。

杂声喧天,却全是陌生的声音。人面千百,却没有一张脸容识得。

他才两岁半,小孩子心性,哪肯老老实实呆着的?站了片刻,不见秦苏折转回来,胡炭便向她追去的方向寻找。

“姑姑!”小童叫着,一边走,一边举头四顾。害怕之下,也忘了吃手中的糖糕。身边高高矮矮的行人,或绸袍光鲜,或着布衣百纳,都在各忙生计,没人听得见他恐惧的呼叫。间或有人匆匆一眼,也只漠然擦身而过。

“姑姑!”委屈的声音被身边的洪流淹没了,灯火耀夜的江宁府城各种生息齐作,他的叫喊只是浪涛中的一个小水泡。小胡炭越走越远,看看天色全黑了,陌生之感和害怕无助尽涌上心来,小童开始哭泣,眼泪汪汪的边走边喊:“姑姑!爹!”

“姑姑!爹——”没有人应答。胡炭在一家店铺的墙边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记得已经走很久,腿已经酸麻。他呜咽着又叫了一声,但墙里一阵猛烈的狗吠,又把他吓得赶紧站起来远远逃开。胡炭不敢再哭,攥着一支糖糕重又漫无方向的找寻。

“姑姑——”他拖长了声音叫喊,向经过面前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

有人来了,慢条斯理踏步走来。蓝色文士衫,脚踏玄青绣丝革翁鞋。胡炭抬头上望,却看到一张笑盈盈的脸庞。正是先前跟姑姑说话那恶人。

“小娃娃,你找不着姑姑了?”贺江洲蹲下来,看着胡炭问道。其实他跟在胡炭身后转了半个多时辰,早把小胡炭的一番惶急恐惧都看在眼中,他心中另有打算,却直到此时才站出来问话。

胡炭看见是他,眼中颇有戒备之色,只看他眼睛,却不回答。

贺江洲微微一笑,轻声道:“姑姑坏,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很害怕是不是?”这句话登时大获胡炭之心,小娃娃扁了扁嘴,眼眶一红,又抽嗒起来。

“叔叔知道你姑姑在哪里,你要不要跟我去找?”

胡炭点点头,又摇摇头。贺江洲笑道:“姑姑正在吃饭,吃鸡腿,很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此时距胡炭吃完晚饭已有三个多时辰了,胡炭肚中早饿,听见恶人形容得诱人,他心中已大有松动之意,只是小孩子家天生提防陌生人,不肯轻易就相信他。

小孩儿毕竟好骗,再片刻工夫,小胡炭便被食物击败了。老老实实,让贺江洲抱起来,去吃鸡腿,吃果子,吃炸糕……当然,顺便‘找姑姑’去。

他哪知道,那个不称职的姑姑现在正忧心如焚,也在满大街寻找他呢。

秦苏现在的感觉,就如同落到荒井中一般。井上面无人经过,让人绝望;自己身陷烂泥,腐臭气味熏鼻,让人心情烦躁;想要叫喊,无人听见;想要揍人,没有对象;当真是处处不如意,事事皆煎心。

偷银子的盗贼扔出一个钱袋,使金蝉脱壳之计逃得无影无踪。等秦苏千辛万苦下江捞回一看,只恨不得吐血当场。那个钱袋里哪还有银两金珠?只有一把碎石头!料想正是那盗贼先前跌倒时,抓入怀中换掉的。

秦苏全身皆湿,提着一个空钱袋欲哭无泪。她摇摇晃晃循原路回到街中,才发现更令人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小胡炭竟然走丢了!

这下子,秦苏连跳河自尽的心都有了,急如风火,在街道上来回寻找了无数趟,却终无果。秦苏身心俱废,颓然坐倒在江边,吞声饮泣,万念俱灰。

她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为什么拿着大票盘缠却疏于提防,以至被贼人所趁。为什么钱财被偷掉以后,不先想着安置小胡炭,却先着急追夺那些身外之物……老天待她当真残忍,客居他地,盘缠失窃已经是人间悲惨之事,谁料厄运不单行,现在连小胡炭都走丢了,秦苏想到悲愤处,‘啪!’狠狠一掌拍在大腿上。

热辣辣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却仍然消弭不了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愤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面对胡不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直感心虚万分。胡不为空洞的双眼此刻似乎也变得出奇犀利和苛责,不管秦苏坐在那里,都感觉胡不为正悲哀的看着她,让她坐立不安。

“胡大哥,你别生气……我再去找炭儿,我一定要找到他!”秦苏心中低声道。歇了一小会,到底压不住忧心如煎,又冲下楼,到胡炭走失的街道上重新找寻。

长夜寥落,喧嚣繁闹也终有落幕的时候。丑时刚过,不夜的秦淮两岸也渐次静消下来,许多店铺酒楼已经熄灯打烊了,大街上一下变得空阔许多。秦苏噙着泪,口中低声唤:“炭儿——炭儿——你在哪里?”一边沿街寻找。

这般疯狂的找了四五个来回,路两边的黑暗处都翻查无遗,然而就是没有小胡炭的踪迹。秦苏终于抑不住心中哀恸,一下坐倒在大街中央,大放悲声。

天中轻云掩月,地下万户安眠。偌大的江宁府城开始进入养息之时,为明日的哗者云集积蓄生气。这个繁华暂收的富贵所在,此刻变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无旁人,只有秦苏坐卧长影,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咽,和着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儿的吠声。

连着两天,秦苏再睡不着半点,也无心吃食,镇日只在江宁府的大街小巷上逡巡寻找。心忧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开始向路人询问胡炭的下落。然而两日过去,却仍没得到一丝线索。问的人都摇头不知。

怀中只有先前换的几两碎银,不够住几天客栈的了。可秦苏不敢结账出去另寻更便宜的住处,她还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带走了,还能记得这个客栈,再找回这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秦苏的希望也一天天破灭。她终日郁郁寡欢。早晨黑着眼圈出门问人,夜深方归,但倒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自责与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无时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终于囊中见底,没奈何之下,只得带胡不为搬离客栈,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为求生计,秦苏又花两天工夫,在城里寻了一个帮闲活儿,好伺机打听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这一切行动,全落在一个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贺江洲。

却说那天晚上,贺江洲抱着胡炭来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顾右看,不见秦苏的身影,连叫:“姑姑!姑姑!”

贺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饭,出去买糕饼去了,你先吃鸡,吃得饱饱的,姑姑就回来接你了。”说话间挟着胡炭穿过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间,灯火掩映。其时夜色已渐深,庭中仍有几人在练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师傅,三个徒弟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四岁多,着一身白色练功装,在师傅的厉声喝斥下念咒捏决,从掌中催出一蓬火花来。

胡炭大感惊奇,当时便收了哭声,睁大眼睛看几个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圆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脸上转。

老头儿见贺江洲抱个哭闹小童进来,大为不悦,皱眉头问道:“江洲,这个孩子哪来的?”贺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带他来住几天。”说着就想望屋里钻。哪知老头儿一声:“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话还没问完呢你就想走?”

贺江洲无奈,只得住了步,转身道:“你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看了胡炭一眼,肃容问道:“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带回来?”贺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过两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头儿放了心,又再告诫:“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沾花惹草,不好好练功,过一段时间丁叔叔他们来考较法术的时候,你可别给我丢人。”

贺江洲笑道:“当然不会,我现在只是觉得累,等歇几天就好了。再说了,有这几个根器上好,资质奇佳的小师弟小师妹,足够给你挣脸面了,丁叔叔他们羡慕都还来不及,你又怎会丢人?”

老头儿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对眼的三个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话里可仍不容情:“师弟是师弟,你是你,你是他们的大师兄,若是做不好榜样……”老头儿还想再说教下去,可贺江洲摇晃脑袋,连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烟般,带着胡炭到饭厅中去了,老嬷子把饭菜端上来,让胡炭吃得油光满嘴。

次日一早,贺江洲把他练完早课的小师妹诓了来,和胡炭关进小屋里,自己大摇大摆出门去,一日不见人影。

房中两个小童怕生,一个靠在门板上,一个背靠墙壁,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小女童想起师兄交代的任务,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让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便自顾自说起来:“咱们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鸡,有小鸭,花池里面还有金鱼,我最喜欢了。”

胡炭骨着嘴,含着一泡唾沫,大睁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师傅待我很好,从来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坏了他的花瓶,他也没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们总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喜欢吃葡萄,他们就给我买。”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头,专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条透明的黏丝,研究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鸡和小鸭关在同一个笼子,除了对眼相看,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上午时间便这样过去了。小女童说了片刻便再没话说,两人大眼瞪大眼,谁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临近,怒气冲冲的老头子推门进来,大喝道:“璇儿!你躲到这里干什么?不去练功?!”

小女童倒没什么,胡炭却被他恶形恶状的模样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涕泗滂沱,好不凄惨。老头儿没理会他,牵起小女童出门就走,也不闭门,任胡炭畅快飞洒泪水磨练声带。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个多时辰,发现没有听众,自己便抽噎着渐渐止住了。见大门敞着,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却正看到庭院中那坏老头正在训练徒弟。

三个孩子一字排开,闭目端坐在蒲团中,老头儿满面严肃,负手慢慢巡视。胡炭不知道他们正在静思练气,但见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着。

半个多时辰后,胡炭百无聊赖,又想念姑姑,扁着嘴就想抽嗒哭泣。余光瞥处,看见老头儿眉峰一耸,把一道严厉的目光射来,小娃娃吓得赶紧躲到廊柱后,立时住嘴。

未几,庭中师兄妹三人收功敛气,老头儿开始考较他们的功课。“敬义,”他点着九岁的徒弟说道,“你先把青衫度云诀给我背出来,我看看你记到哪里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无表情,朗朗背出口诀:“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腾空,时人尝异之。千里俊骥,锐足趁风,尤难望其项背,扶摇飞隼,轻翼翻云,不得衔其尘烟。其行也,电光急掣,恰凌波之顿闪,其隐也,渺渺无踪,若高天之回风。祖三舟公同闻其异,矢志求于四海,终未获真章。公郁郁,甲酉六月,诚念感达天听,遇仙师于太行之顶,始得度云术法真诀,记诸青衫,传于后世,称青衫度云诀。”这是开篇的纲述,敬义记得一字不漏,见师傅微微颔首,便又开始背正文:“天生人,阴阳纠结,气血归藏,……捷足之道,惟气脉中求,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顿背了顿饭工夫,到详解飞空换气的《飞鸿篇》时,终于停住了。老先生点头赞许:“不错,不错,两个月工夫就记得这许多,也难为你了。”再考较下去,六岁的弟子查飞衡却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云诀一十三篇,她只记住三篇多些。

老头儿很满意徒弟的表现,道:“好!两个月里背住这么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师傅知道,只要你们再用功一些,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他扫了一眼三个爱徒,道:“再有两个月时间,有个丁叔叔要来咱们这里做客,我希望你们再加把力,把这篇口诀给我背熟了,到时候念给他听,你们能不能做到?”

三个孩子响亮回答:“能做到!师傅!”

胡炭躲在廊柱后面偷眼看。那三个孩子又开始演练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时庭中震声如雷,火焰翻卷,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从廊柱后慢慢走出来,越挨越近,后来就干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边傻看。

三个小童有名师指点,比当初胡不为自己瞎琢磨强多了,虽然灵气不足,但一招一式使来都中规中矩,颇有火候。易璇的灵气最弱,但放出的火云也有芭蕉叶大小。

胡炭兴高采烈,早把寻姑姑之事忘到九霄云外。看那三个徒弟一忽儿筑起土墙,一忽儿撒出连串火球,眼都花了,开着嘴巴再合不拢来。一个多时辰后,那师徒四人收工吃饭,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经把前襟滴得湿透。老头儿见他年纪幼小,不怕他偷师学艺,便没赶他走开,令灶房嬷子把饭食端来分一份与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个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领悟功课。

那六岁的小童查飞衡,听师傅说过学法之时不许有外人偷看,先前见胡炭旁边坐着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术,早就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师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师傅离身去了,便快步走过来,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偷看我们练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问得什么。

查飞衡双手叉腰说道:“偷师学艺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开,要不然我就废了你的眼珠!”这是他跟师傅学来的江湖口吻,照学照搬,听来老气横秋。胡炭懵然不知所言,当然就不会退开,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这是三个小童刚才背的《青衫度云诀》,小胡炭在旁听了三遍,倒记住了一些。

查飞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学了!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砍掉你的手脚!”拉着师兄唐敬义的手臂告状:“师兄,他偷学我们的法术,我们要不要打他?”

唐敬义年纪稍大,略懂得点事,便没同意,自己找地方练功去了。查飞衡很不甘心,问问师妹,易璇也摇头说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没趣,便将胡炭拉到假山边,将他弄得背转身去,警告道:“你不许偷看,要是我发现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怜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敌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开眼笑,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后偷偷岔开手指,张开眼睛向后看去。一直监视他的查飞衡登时发现了,飞跑过来,一边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见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见他来追,乐不可支,哇哇叫着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过年长数岁的查飞衡,才只一会便让查飞衡抓住了,揪住脖领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细嫩的手掌,鲜血立刻涌出,胡炭受疼,厉声嚎哭起来,泪水滚滚直下,这次他是真伤心了。

从房中出来的老爷子刚好看见这一幕,大惊之下飞快跑来,抱起了胡炭,见一块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一时心中怜惜之感大盛。一叠声叫下人去拿药物了,沉下脸来,喝问查飞衡:“衡儿,你为什么推他?”

查飞衡哪还敢答话?一见到胡炭出血,早就吓得脸色苍白。

“说!”一声顿喝。

查飞衡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弟子……见他……他……偷学法术,就……就……就……”说话间急得哭出声来了。

“你就把他推成这样!”贺老头儿怒气不减,脸都泛红了,喝道:“他年纪这么小,能偷看到什么?!你下手这么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见石片被血浸染透了,伤口血肉模糊,怒气激上心头:“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后堂叫道,“把竹板子给我拿来!”

一顿板子,查飞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头儿居然就硬着心肠,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冲冲问他:“你现在知道错了么?”查飞衡哭着答不出来,只委屈的点点头。

“学法术之人,最忌心术不正,欺压良善。这样的人,每多学的一样厉害法术,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难。师傅是想让你明白,咱们学控火,学控土,不是为了让你们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别人的,你听明白了么?”

“罚你晚上不许吃饭!”扔下这么一句,老头儿背转身去,察看胡炭的伤口。

查飞衡大声号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却没有人来给自己看伤,而那个罪魁祸首呢,却有大帮人在照顾。透过泪眼,查飞衡看见胡炭也正挂着泪珠哭痛,一群下人围在他身边,师傅正抓着他的手,疼爱的给他手掌吹气。

一时之间,不平和愤怒立时便填满了他的胸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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